六十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荆州仍然很热闹,孙权扩充了地盘,刘备后来居上,把曹操扔在了一边。这段时间曹操一直待在北方,其中自建安十四年(209)底到建安十五年(210)春天他都在老家谯县,一向负责留守邺县的曹丕这次罕见地随父亲在外,留守的是他的弟弟曹植。

建安十五年(210)3月,曹操返回邺县。

这一年汉献帝刘协已经29岁了,来许县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曹操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打出天子的旗帜,吸引天下才俊来效命,同时以天子的名义征讨对手。的确,曹操在这些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收获,不说别的,官渡之战能打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在自己这边,掌握了天子就左右了民意,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

“奉天子”也罢,“挟天子”也罢,曹操坐收了太多的红利,这是他取得目前事业成就的关键因素之一。但是,正如当初袁绍不愿意接受献帝所怀有的顾虑那样,这件事有利也有害,随着曹操势力的进一步扩大,有利的地方正在弱化,有害之处却在不断增加。

献帝快30岁了,要不要还政于他,从朝廷到民间再到对手,很多人都在关注着。官渡之战时正值献帝的弱冠之年,按照民间的看法他也成人了,那时就应还政给他,但大战在即,强敌环顾,这又不可能,对此大部分人也能理解。但又过了这么多年,形势已经不那么严峻了,献帝的年龄在一天天增长,还不还政?对曹操来说这个压力不断增大。

让曹操把权力交出来,这又是不可能的,不说刘协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曹操有没有这样的意愿,即使刘协敢干、曹操愿意,曹操手下众多文臣武将也不会答应。跟着领导奔事业,领导的事业也就是大家的事业,同在一条船上就是命运共同体。韩馥的悲剧告诉人们,无论领导还是部属,保守和退却形同自杀。

这是一种无解的矛盾,这种矛盾在一天天加剧着,种种迹象表明,对曹操做法不满的人也一天天增多,他们有的出于忠君的习惯认识,有的因为对曹操的不了解而产生了不理解,有的则别有用心。

献帝成了曹操面对的一个头疼问题,他干脆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最后一次见献帝还是几年前南征张绣前,以后即使路过许县附近也都匆匆而过,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有什么事需要办理都交给荀彧处理,孔融被杀后交给荀彧办的事也越来越少,大部分都由御史中丞郗虑出面办理。御史中丞被称为“副丞相”,既是曹操的助手又是在许县的朝官首领,地位超过了荀彧。

以献帝名义做的,也就是任命重要官员、册封爵位这些事,日常的军政大权都出于邺县的丞相府,保守分子们也会拿这个攻击曹操,过去有“五大不在边”的说法,丞相属“五大”之一,带兵已经破了例,长期在外不归更于法度不容,在他们看来丞相应该跟天子在一起,另起炉灶明显缺乏先例,即使情况特殊也应该给个说法。

曹操不管这些,他让梁习、董昭等人调集北方各州郡的人力、物力继续大规模营建邺县,摆出了一副长期在外的架势。

曹操和献帝的尴尬关系到建安十五年(210)冬天有所打破,主动示好的是献帝,他突然下诏增加曹操的食邑。

曹操此时是武平侯,这个爵位是十五年前献帝下诏所封,武平是豫州刺史部陈国所属的一个县,曹操的这个县侯食邑为1万户。十五年来在曹操主持下不少人先后封侯,有的一再增加食邑,而曹操的武平侯却一直没有变过。在目前的爵制里,除刘姓以外的人臣到了县侯一级也就没有了,再增加只能增食邑数,按说以曹操的资历和实力,增加食邑是正常的。

献帝下诏,在曹操原有武平县1万户食邑的基础上增加阳夏县、柘县和苦县三个县各1万户作为曹操的食邑,使曹操的总食邑数达到了4万户。新增的这三个县也都属于陈国,与武平县相邻,地理位置大体在如今的豫东地区,介于太康、柘城、鹿邑等几个县之间,其中苦县是老子李耳的故乡,与曹操的老家谯县相距仅几十里。

食邑上了万户就是所谓的万户侯,在汉代这基本上是人臣的极致,4万户的食邑规模在本朝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但这项殊荣曹操却不打算接受,这说明献帝此次下诏增封纯属自己的想法,事先没有与曹操沟通过。

曹操是个看中实际的人,对这种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事当然不会做,曹操让人拟一份上表进行推辞。

这不是什么难事,田畴为让封刚刚上过好几道表,拿来抄抄也就行了,如果觉得不够严肃,有陈琳等大笔杆子在,这份例行公事的上表一定会一挥而就。

但曹操对这道上表很重视,秘书们拿着拟好的草稿请他审阅,他看了直摇头,上面写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决定换个写法。

论写诗,在那时很少有人能超过曹操。诗不仅是语言的艺术,诗言志,诗更是一种情怀,是见识和气度,在这些方面再有才气的文人也难以超越曹操。在写文章方面曹操也不逊色,很多军令、书信都由他亲自动笔,所以这一次他干脆自己写了。

曹操重新写了一道辞封的奏表,奏表发出后,他觉得还不够,又根据奏表的内容发布了一道军令,这就是《让县自明本志令》,在曹操现存的文章里这篇算最长的了,但读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枯燥,如果耐心地去读、去品味,可以走进曹操的内心。

在这篇文章里,曹操回顾了自己奋斗的历史,边叙边议,有点像口述自传,把参加工作、当国相、参军、起兵反董卓、消灭袁绍等群雄这些事一一道来,曹操想利用让封这件事向外部表达自己对权力的看法。这个“外部”既包括献帝及其拥护者,也包括本阵营的将士、文臣,还有孙权、刘备这些对手以及天下所有百姓,也就是说,曹操这篇文章的倾诉对象是天下所有人。

曹操想对所有人说,他自己并不贪慕权贵,但他又不能让权,因为情不由己。放弃了兵权自己和家人都会受到谋害,国家也将有被颠覆的危险,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曹操没有说一堆大话,而是用常人能够理解的语言把道理阐述清楚。

这篇文章打消了一部分人对曹操的疑虑,对那些成见已深的政治对手,也是一次有力的回击。鲁迅评价说曹操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认为曹操写文章胆子很大,文章很通脱,做文章时没有顾忌,想写便写出来,只可惜流传下来的太少。

当然,也不全是头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