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第3/11页)

列宁其人,行事作风一向实际,于是从1921年他宣布了“新经济政策”(New Economic Policy,NEP),等于重新引入市场原则。事实上——套用他自己的话——从“战时经济”退出,进入“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阶段。然而这个时候,苏俄本不如人的经济再受重挫,规模一落为其战前十分之一(参见第二章)。大规模工业化,以及由“政府计划”达到这一目标的双重需要,自然便成为苏维埃政府的首要重任。“新经济政策”虽然解散了“战时共产主义”,但是由政府强行控制一切的手段,却成了社会主义经济的唯一模式。第一家主持计划的机构,“俄罗斯电气化国家委员会”(the State Commission for the Electrification of Russia),即于1920年成立,其任务自然是科技的现代化。可是次年成立(1921年)的“国家计划委员会”(State Planning Commission,Gosplan)的目标却极为广泛,该机构一直以此名存在,直到苏联解体。它不但是所有国家级计划单位的主管单位及指导者,且成为20世纪国家宏观经济的总枢纽。

“新经济政策”在20年代,曾在苏联引起激烈的争论,到了80年代戈尔巴乔夫掌权的初期,再度掀起争论高潮——不过这一回争端的原因却完全相反。20年代的“新经济政策”,显然被众人视为共产主义败退的标志,至少也表示在高速大道上前进的队伍,被迫一时逸出正路。至于如何再重回正道,路径方向却不甚明确。激进派人士,例如和托洛茨基一路之人,主张尽快与新经济政策分道扬镳,并提倡进行大规模的工业化行动,这项意见最终在斯大林统治时期得到采用。而中间一派的温和人士,以布哈林为首,则将战时共产主义年代抛在脑后。对于苏联的现状,他们深刻认识到一个事实:革命之后,这个国家比以前更受小农文化的主宰,布尔什维克政府在这样一个环境氛围中运作,在政治经济上的受限可想而知,因此这派人士赞成“渐变”。而列宁本人的看法,自1922年他突遭病变之后,便无法再清楚表达,他1924年初便谢世了。可是在他难得可以表示一些意见的时候,看来似乎是站在“渐变”一边。而另一方面,80年代的辩论,却属于一种回溯性的探索,想从历史的角度,为当年实际继“新经济政策”而起的斯大林路线,另外找换一条社会主义的可能选择,即一条新路,一条与20年代左右两派不同的社会主义之路。抚今追昔,当年的布哈林俨然便是日后的戈尔巴乔夫的原型。

不过这些争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回头想,我们发现一旦“无产阶级革命”不能攻克德国这块重地之后,在苏联境内建立社会主义力量的立论也便失去效用。更糟糕的是,内战下残存的国家,比革命之前沙皇统治下的境况还要落后。诚然,沙皇、贵族、士绅,还有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都被扫地出门了,200万人逃到国外,造成人才流失,苏联国内知识分子中坚元气大伤。在革命的浪潮之下,一扫而空的还包括沙皇时代累积下来的工业建设。连带而去的,尚有大量工厂工人,他们所提供的社会及政治实力,是布尔什维克赖以起家的基础。革命和内战接连而来,工人伤亡惨重,不幸未死者也四下流散,或由工厂转而坐上了国家和党的办公桌。残留下来的国家,是一个灾难更深于以往的国家。苏俄大地上,是死守一隅,完全缺乏革命动力的无数农民,居住在一个又一个回头走老路的农村里面。对于农民大众而言,革命则赐他们以土地(此事根本与早期马克思派的判断相违)。更干脆一点的说法是,1917—1918年间土地为农民所分配占有的事实,被革命视为胜利及存活必须付出的代价。然而就许多方面而言,“新经济政策”时期不失为这个农业国家一个短暂的黄金年月。高悬在农民大众之上的,则是已经不能再代表任何人的布尔什维克党。列宁观事一向清楚,深深体会到当时布尔什维克党唯一可恃者只有一个事实,即是苏维埃政权有可能继续作为被众人接受的既存政府。除此之外,它一无所有。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真正在治理国家的中坚力量,却是一群能力不足的大小官僚,而且平均而论,这些官僚的教育和其他水平都比以往为差。

如此政权,能有什么选择?更何况它还在国外政府和资本家的重重隔离之下。国家的资产及投资,也被革命尽数征用。说起来,“新经济政策”在重建已经毁于1920年的苏联经济上,成就极为出色。到1926年,苏联的工业产量大致已恢复战前水平——虽然事实上其战前水平也没有多了不起。一般而论,它还是如它在1913年般,仍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农业人口前后均占82%)(Bergson/Levine,1983,p.100;Nove,1969)。这个比例庞大的农民人口,他们想向城里卖什么,买什么;他们打算把多少收入存下来;那些数以百万计留在农村生活,而不愿进城做穷人的民众,又有多少打算离开田地:他们的动向意愿,左右着国家的经济前途。因为除了所得税外,这个国家毫无其他任何投资资本及劳力资源。政治考虑除外,“新经济政策”若继续实施下去,不论修正与否,最多也只能达到差强人意的中度工业建设。更有甚者,在工业发展更上一层楼之前,农民百姓可向城市购买的货品极为有限,自然情愿坐在老家吃喝,也懒得将所余售出。这种情况称为“剪刀危机”,两刃齐下,终于把“新经济政策”活活扼死。60年后,一把类似的剪刀,不过这一回却是一把“无产阶级”牌剪刀——同样窒息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苏联工人问道:为什么去卖力提高生产,去挣更多的工资?工资再多,国内经济也做不出足够的像样东西,吸引他们购买。可是相反地,苏联工人若不提高他们的生产力,又哪有这些东西生产出来呢?

因此,“新经济政策”注定会走上一个死胡同。这个由国家掌舵,靠农村市场经济发展的策略,注定不能长久。身为一个社会主义政权,其内部与“新经济政策”不合的政策实在太强:新社会才成立,如果现在又回头推动小规模商品生产及小型企业,难保不又走上老路,把大家刚刚推翻的资本主义唤了回来。然而,布尔什维克党人却犹豫不决,不愿意采取另一途径——若舍“新经济政策”不用,就只有以高压手段达到工业化了,即意味着第二轮的革命风暴。这新的革命,将不是由下而上发动,而是国家权力从上向下强制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