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北魏政权后期的战争模式

494—520年代是北魏后期,魏军与齐梁军队的作战方式已经高度中原化,并逐渐积累在山林、水网地带的作战经验。虽然北魏在“河阴之变”后陷入动荡和分裂,但继起的西魏、北周和东魏、北齐仍基本继承了北魏的汉化政治基础,其模式一直影响到隋的统一。

第一节 孝文帝时期的魏齐战争形态

北魏太和三年,南齐建元元年(479年),萧道成代宋建齐。此举引起北魏军队南侵,双方在淮河沿线展开了一系列战事。但此时魏孝文帝年龄尚幼,其祖母冯太后执政,缺乏对外扩张的冲动;萧道成长期驻防淮南,拉拢边疆武将形成了新的统治集团,战斗力比较强,也使北魏难以在战场上获得优势。所以在南齐初年的一系列战事中,齐军保守住了淮河防线,北魏始终未能将边界推进过淮河。

南齐初年的战事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特点,即蛮人越来越多地介入到南北战争当中。边境蛮人部族生活在淮河上游两岸的山林地带,特别是淮南大别山区及桐柏山区,他们长期受到南朝政权的欺压,希望获得外援。随着460年代北魏占领淮北,南北交界线逐渐靠近蛮人地区。蛮人的上层(多数以桓、田为姓)遂招引魏军进入这一地区,从而引发南北政权之间的战事。480年代,在桐柏山北麓的沘阳、舞阴、醴阳地区,魏齐军队发生了一系列小规模战事,齐军尚保持着对这一地区的控制。

太和十七年(493年),魏孝文帝元宏自平城迁都洛阳,并对南齐政权展开了数次大规模进攻。从孝文帝时期开始,北魏对南朝的战争模式实现了“中原化”的完全转型:兵种上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战术上野战和攻坚战、城垒防御战并重;后勤补给模式上以后方运输为主,不再依赖战场劫掠。只有依靠这种战争模式,北方政权才能够在淮河流域立足,并稳步推进到淮河以南、长江沿岸,最终训练水军进行渡江作战,完成南北统一。这个过程北魏只进行了一半,便因六镇起义和河阴之变终结,但继起的西魏、北周和东魏、北齐政权,仍是按照这个模式继续完成统一。

下文主要分析493—528年间(即魏孝文帝后期到世宗、肃宗朝),北魏对南方齐、梁政权的战争,侧重讨论以普遍征兵制为基础的动员形式在战争中的应用,以及这种动员形式与战场季节、地理等因素的互相影响,并如何使北方军队成功进入江淮之间的战场。

迁都洛阳时的动员规模

太和十七年(493年)夏,孝文帝元宏打破了与南齐持续数年的和平通使状态,宣称要对南齐发动讨伐。从后来几个月的进程看,元宏此次实际是准备迁都洛阳,只是为了避免酝酿阶段的种种阻力而采取了“南伐”的形式。为了保障大量人员、辎重南迁,北魏在黄河上修建了浮桥,并免除了河南、淮北地区七州的军粮。[1]由于在到达洛阳之前迁都计划一直秘不示人,此次“出征”完全按军事行动进行动员,但详细的动员数字则有不同记载。《魏书·高祖纪下》:

八月……己丑,车驾发京师,南伐,步骑百余万。[2]

但《魏书·天象志》和《北史》记载的数字却都是“步骑三十余万”[3]。《资治通鉴》用《北史》之说,但未出“考异”。从现实情况看,以“三十余万”较为接近真实:在太和二十到二十一年(496—497年)之交,孝文帝从第一次真正南征的战场返回洛阳,对尚书仆射李冲说起未能成行的太和十七年南征计划:“朕去十七年,拥二十万众,行不出畿甸”[4]。可见493年他离开平城时直接率领的禁军部队只有二十万,这也是北魏禁军全面动员之后比较合理的规模。那么,“三十万”的说法又从何来?可能是北魏全境为此次“南伐”而动员的总兵力。因为北魏步兵最主要来源是河北地区,从来都是直接开赴河南战区,不会翻越群山赶到平城;与战区距离最近的河南和青齐地区的军队也应当是就近集结待命,不会远涉到平城。而《北史》为了夸大孝文此次南伐的声势,遂将总的动员数字都计入了从平城出发之军中。至于《魏书》本纪“百余万”说法的来源,可能是当时檄文、诏书中故意夸大的数字。关于此事虽无直接证据,但有一旁证:孝文帝中途止于洛阳时,关中发生羌人叛乱,原定的西路军转而进行平叛作战,其中卢渊所部“以步骑六千众,号三万,徐行而进”[5],可见兵力夸张了五倍之多。

九月,孝文帝一行进至洛阳后,群臣进行了一番“稽颡于马前,请停南伐”的表演,孝文帝便宣布停止南伐,正式迁都。但由于洛阳城郭宫室残破,需要重新进行建设,迁都各项事务也需要安排,所以此后的一年间,孝文帝一行辗转于河北、平城和北疆六镇之间,在这个过程中,原来为“南伐”进行的战备当已逐渐撤销,已动员起来的军队也恢复正常状态。

第一次南征

太和十八年(494年)夏,孝文帝一边部署迁都事务,一边试图发起南征。河南民力此时已用于新都建设,孝文只能从其他地区征兵。但主持日常政务的官员对此不太积极,因为按照常理,北魏政权无力在迁都之际维持大规模战争,所以此次征兵因臣僚的怠工而延误。御史台官对元澄等尚书官员提出弹劾,批评其在关西动员不力:

车驾南征,征兵秦雍,大期秋季阅集洛阳。道悦以使者治书御史薛聪、侍御主文中散元志等,稽违期会,奏举其罪。又奏兼左仆射、吏部尚书、任城王澄,位总朝右,任属戎机,兵使会否,曾不检奏;尚书左丞公孙良职维枢辖,蒙冒莫举;请以见事免良等所居官。[6]

出土《高道悦墓志》对此事亦有记载:

荆扬未宾,豹尾翾路,星遣飞驲,征兵秦雍,限期季秋,阅集洛阳。而兵使褰违,稽犯军律,宪省机要,理膺绳究。尚书仆射任城王,地戚人华,宠冠朝右。尚书右丞公孙良,才望冲远,天心眷遇。皆负气自高,曲树私惠。君并禁劾,会□洗咎,由此声格,遐迩敛属……[7]

核以墓志,《魏书·高道悦传》之“秋季”原为“季秋”,即是九月,集结地点是洛阳,正好乘冬季对南齐发起攻势。此事因牵涉高官太多而不了了之,而集结到洛阳的兵员应远低于预计人数。

经过一年辗转,到太和十八年(494年)十一月,孝文帝朝廷回到了初具规模的洛阳。此时,南齐宗室萧鸾刚刚篡夺帝位,齐政局迅速变幻,各种流言蜂起,边境有传闻称齐“雍州刺史曹虎据襄阳请降”。孝文帝有心乘机发动南伐,但负责政务的李冲和元澄二人反对,他们认为新都洛阳正在营建,暂无实力支持大规模战争。孝文也承认“襄阳款问,似当是虚”,曹虎未必真会投降,但他仍认为,即使没有适当的战机,也可以借南伐“巡淮、楚,问民之瘼,使彼土苍生,知君德之所在”[8],即向南方政权及民众展示自己的德化成果,这也和孝文正在推行的汉化改革密切相关。所以虽然没有时间进行充分动员准备,孝文仍迅速投入了第一次真正的南征作战。十二月,按照孝文的部署,魏军分为四路,对南齐发起进攻,自西向东依次是:[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