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第2/4页)

从此两百多年以后,秦国有一个优旃。

优旃是秦国的侏儒艺人。他擅长说笑话,然而都符合大道理。秦始皇的时候,有一次举行酒宴而天下着雨,殿阶下执盾的卫士们都淋雨受寒,优旃看见了很怜悯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休息吗?”殿阶下执盾的卫士们都说:“非常希望。”优旃说:“我如果喊你们,你们要赶快回答说‘有’。”过了一会,宫殿上的人们向秦始皇敬酒祝寿,高呼万岁。优旃走到栏杆边,大声喊道:“殿阶下执盾的儿郎们!”儿郎们答:“有!”优旃说:“你们虽然身材高大,但有什么好处,只能在雨中站立。我虽然矮小,反而有幸在屋里休息。”于是秦始皇就让殿下执盾的卫士们一半值班,一半休息,轮番替代。

秦始皇曾经计议要扩大畜养禽兽的苑囿,东边扩至函谷关,西边扩至雍县、陈仓。优旃说:“好啊!多多在里面放养禽兽,敌寇从东方来,命令麋鹿用角去顶撞他们就足够的了。”秦始皇因此便停止了。

秦二世即位,又想要油漆城墙。优旃说:“好啊,君主即使不说,我本来就要请求您这样做了。油漆城墙虽然给百姓带来愁苦耗费,但很美啊!油了漆的城墙滑溜溜的,乱寇来了爬也爬不上。就是要做成这事,油漆倒也容易,不过建造一个给漆过的城墙遮蔽太阳的荫室就很难了。”当时二世笑了起来,因为这个缘故就停止了。过了不久,二世被杀死,优旃归顺了汉朝,几年以后就去世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从而横行天下。优孟摇头唱歌,背柴为生的人因此得到封地。优旃凭栏高呼,殿阶下执盾的卫士们得以减半轮值。这难道不也是很伟大的吗!”

褚先生说:我幸运地因精通儒家经术而做了郎官,也爱好阅读六经以外的史传杂说。我自不能谦逊虚让,又写下六章滑稽故事,把它们编排在下面。可以浏览一下,扩大见闻,把它们留给后世的好事之徒读了,用以愉悦心胸,刺激耳目。我把它们增附在以上太史公三章滑稽故事的后面。

汉武帝的时候,有一个被宠幸的艺人叫郭舍人,他说话陈辞虽然不符合大道理,但是能使君主和顺喜悦。武帝小时候,东武侯的母亲曾经给武帝喂过奶。武帝长大后,称她为“大乳母”。大乳母大约每月上朝两次,上朝的奏章一送进宫,武帝就会有诏令派亲信侍臣马游卿拿五十匹丝帛赐给乳母,又送上酒菜食物奉养乳母。乳母呈上奏书说:“某处有公田,希望能把它借给我。”武帝说:“乳母想得到它吗?”便把公田赐给了乳母。乳母说的话,武帝没有不听从的。还下有诏令让乳母乘车在御道上行走奔驰。在这个时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里的子孙奴仆侍从们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当道拦截别人的车马,掠夺人家的衣服。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处治他们。主管的官员请求把乳母的家室迁走,到边疆安置他们。奏章被批准了。乳母应当入宫到武帝跟前,当面辞行。乳母先拜见了郭舍人,对着他流泪哭泣。舍人说:“您立即进宫面见武帝,辞行后就离去,快步退出而屡屡转身回头看。”乳母按照他的话,向武帝辞行后离去,快步退出却屡屡转身回头看。郭舍人恶狠狠地骂她说:“呸!老太婆!为什么不快走!皇帝陛下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靠你的乳汁来活命吗?还回头看什么!”于是武帝怜悯乳母,为她悲伤,就下诏令制止,不准迁徙乳母,并处罚了说她坏话的人。

汉武帝的时候,齐地有位名字叫做朔的东方先生,因爱好古代的史传书籍,喜爱儒家经术,博览了诸子百家的著作。东方朔初到长安时,到公车府呈上奏书,一共用了三千枚书写奏书的木简。公车府派了两个人一起去抬他的奏书,刚刚能抬得起。皇上到尚方府读东方朔的奏书,每次告一段落,就在那里作个记号,读了两个月才读完。武帝下诏任命东方朔为郎官,经常在皇上身边听候差遣。皇上屡次召他至跟前谈话,没有不高兴的。时常下诏赏赐东方朔在他面前吃饭。吃完饭,东方朔把剩下的肉全部揣在怀里拿回家,衣服全被油污了。武帝多次赐给他绸绢,他扛着、挑着搬回去。东方朔专门用那赏赐的钱财丝帛,聘娶长安城中年轻美貌的女子为妻,大多娶了一年左右就抛弃了,重新再娶妻。赏赐得来的钱财全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边的郎官有一半叫东方朔为“狂人”。皇上听说了这件事,说:“如果东方朔为人做事没有这种行为的话,你们这班人哪能比得上他呢!”东方朔任命自己的儿子为郎官,又升迁为侍中的谒者,经常手持符节出使各国。东方朔在殿上行走,有个郎官对他说:“人们都认为先生是狂人。”东方朔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避世隐居的人。古代的人,只是在深山里避世隐居。”他时常坐在酒席上,酒酣之后,趴在地上唱道:“隐居于尘俗中,避世在金马门。在宫殿中可以避世隐居,使自身得以保全,何必要到深山之中,茅庐之下。”金马门是宦官署的大门,大门旁边立有铜马,所以叫它“金马门”。

有一次朝廷会集了学宫的博士先生们参与议论国事,他们共同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一遇上拥有万辆战车的大国君主,就高居卿相的位置,恩泽施及后代。如今先生您学习了先王的法术,仰慕圣人的仁义,背诵着《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的言论,多得不能一一列举。在竹简丝帛上撰著文章,自己认为自己是海内无双,即可以说是见闻广博,聪明善辩了。然而您竭力尽忠来侍奉圣明的皇帝,旷日持久,累积了几十年,官职不过侍郎,地位不过执戟,想来您还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吧?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东方先生说:“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了解的。那是一个时代,现在又是一个时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再说张仪、苏秦的时候,周王室十分衰败,诸侯们不去朝觐,凭借武力相互征伐,争夺权势,使用兵器相互擒拿,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还没有雌雄胜负之分,得到智士的国家就强大,失去智士的国家就败亡,所以智士的意见得以听从,计划得以实行,身居尊贵的地位,恩泽施及后代,子子孙孙长久地荣华。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圣明的皇帝在朝廷之上,恩德遍及天下,诸侯们朝贡臣服,威势震慑四方夷狄,把四海之外的疆土像席子般地连接起来,比覆置的盘盂还要安稳,天下统一平均,合为一家,凡是发动举事,就好像在手掌中运转似的。贤与不贤,凭什么来区别呢?现在因天下广大,士民众多,那些竭尽精力,驰骋游说,像车辐同时凑集到车毂似地向朝廷进献谋略的人,数不胜数。虽然竭力仰慕道义,却被衣食所困,有的人失去了进身做官的门路。假使张仪、苏秦和我同时生活在当今的时代,他们连一个小小的掌故官都得不到,怎么还敢奢望当常侍侍郎呢!古书记载说:‘天下没有灾害,即使有圣人,也没有施展他的才能的地方;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贤人,也没有立功的机会。’所以说时代不同了,事情就会起变化。虽然如此,怎么可以不努力修养自身呢?《诗经》说:‘在宫中敲钟,钟声传到宫外。白鹤在幽深的沼泽鸣叫,鸣声传到天外。’如果能够修养自身,还担心什么不会显荣呢!姜太公身体力行仁义七十二年,遇上了周文王,得以施行自己的学说主张,受封在齐国,传国七百年而没有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学问,推行道义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隐士,现在虽然不被任用,但能孤高突起地自立,安然自得地独处,远观许由,近察接舆,谋略如同范蠡,忠诚符合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缺少同道,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们对我还有什么疑问呢!”于是那些先生们默不作声,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