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三百到《夹竹桃》:艳情诗之中国篇(第3/5页)

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

这种文字游戏,虽然纯粹从文字技巧的角度来看颇见巧思,但终究格调不高,甚至显得有些无聊。当时文人在戏剧中加入这类段落,主要是为了取悦和迎合观众与读者——其中既有市井平民,也有官员文士。

民歌!民歌!

以前有一种非常流行的理论,认为“统治阶级”的文士们在失去创作活力时,就会从民间文学中寻求灵感,汲取养料,所以他们会热衷于收集和整理民间歌谣。而那些被收集整理的民间歌谣,即使是色情的,也因此而可以获得某种合法地位——甚至在当今的文学史著作中也仍然有这样的合法地位。可是如果一位今天的诗人,你也写这样的“黄色诗歌”试试看,你能得到什么样的地位?

这种咏叹赞美性爱的歌谣,早在南朝乐府诗中已启其端。那些非常直露但仍不失其清新健康意境的短歌,是上层社会人士非常乐意欣赏的: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碧玉歌》)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子夜四时歌》)

这些歌谣,常被称为“吴歌”。

一提起“吴歌”之名,我们就应该想起李白的一些诗句: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犹衔半边日。(《乌栖曲》)

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舞曲歌辞·白纻辞》)

使李白如此钟情的吴歌,究竟是何宝贝?

吴歌者,江南歌谣,吴地之人所咏唱也。《晋书·乐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南。”吴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早,顾颉刚认为其起源“不会比《诗经》更迟”,其内容则主要是“小儿女口中的民间歌曲”。“小儿女”们口中最爱唱什么?首先自然是男欢女爱、郎情姐意,此外当然也经常会旁及家乡风景、人生苦乐之类。当年宋人编《乐府诗集》,就有“吴声歌曲”,其中如《子夜歌》:

宿夕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首歌谣的意境,在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春图中常有描绘——特别突出美人的长发。而现今中外情色电影中,但凡拍到男欢女爱的场景,其中女性十九也是“丝发被两肩”的。看来在这个意境上,东方西方,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又如《子夜四时歌》: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怜”者,爱也,又常以“莲”字谐音代替,故“莲子”者,即今日之“love you”也。(如今网上聊天之种种特殊用语,其实也有相似光景)当年使李白情有独钟之吴歌,即此类也。当然,和后来收集到的吴歌相比,上面这些歌谣可能已经经过文人的改写润色。

此后在敦煌曲子词中也可以见到类似的色情民歌,姑举歌咏美人胸部的数例:

雪散胸前。(《云谣集·杂曲子·内家娇》)

丽质红颜越众希,素胸莲脸柳眉低。(《云谣集·杂曲子·浣溪纱》)

青丝髻绾脸边芳,淡红衫子掩酥胸。(《云谣集·杂曲子·柳青娘》)

胸上雪,从君咬。(《云谣集·杂曲子·渔歌子》)

最后这句,有过甜蜜性爱的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情景。从这些句子看,被文人润色过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比南朝乐府中那些歌谣更本色些。

到晚明时期,对民间艳情诗歌的收集、编辑达到一个高潮。冯梦龙编辑了当时广为流行的民间小曲集《挂枝儿》《山歌》《夹竹桃》等,风行一时。其中收集的都是南方吴语地区的民间艳情诗歌。这些民间小曲在歌咏、描写男女性爱时比南朝民歌更为坦率直露。与这些民歌民谣小曲之类相比,文人的诗句恐怕还算不上真正的色情诗歌。文人的诗典雅华丽,看起来不那么触目,读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出口(本来就是文士们能够吟诵的);而民间的色情诗歌或小调,那真是直白粗俗。下面先举《夹竹桃》中两则为例,这是晚明时期市民文学中色情歌谣的典型标本: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芙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野渡无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小姐情郎趁少年。纱厨鸳枕,双双并眠;颠驾倒凤,千般万般。小阿姐道我搭情郎一夜做子十七八样风流阵,好像才了蚕桑又插田。(《才了蚕桑》)

这些用吴语创作的色情民歌,确实生动反映了晚明市民生活的一个侧面。但是有些学者将它们说成“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或誉之为有“健康清新的格调”,甚至从中看出“反封建”之类的微言大义来,其实也大可不必。

有不少文人热衷于搜集、记录民间色情歌谣小曲,并在文字上做一些润饰。在清代仍有步冯梦龙后尘收集改编民间情歌者,例如华广生编的《白雪遗音》等。下面就是一首这样的北方民歌,见《白雪遗音》卷二:

情人爱我的脚儿瘦,我爱情人典雅风流。初相交就把奴家温存透。……象牙床上,罗帷悬挂钩,哎哟咱二人,今夜晚上早成就。舌尖嘟着口,哎哟情人莫要丢,浑身上酥麻,顾不的害羞,哎哟是咱的不由人的身子往上凑。凑上前,奴的身子够了心不够。(《情人爱我》)

古代中国文人中普遍有着很深的“奔女情结”,这在民歌的搜集、编辑中也能反映出来。比如《白雪遗音》卷三中有一首《舟遇佳期》的叙事长歌,讲一位“书生”坐船时,船家之女(当然是年轻貌美的)如何主动传情、投怀送抱,与书生成就了云雨之欢。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某些当代小说中的情节,例如在名噪一时的长篇小说《废都》中,主人公庄之蝶和他身边的那些美女们一场又一场男欢女爱的故事,就是中国旧文人“奔女情结”白日梦的生动写照。

前面谈到唐代《游仙窟》中色情歌谣有“素谜荤猜”之法,在晚明民间色情歌谣中,这种形式被大量使用,所咏对象往往是生活中常用之物。举两例如下:

消息子(按:即掏耳朵的小勺),我的乖,你识人孔窍。捱身进,抽身出,踅上几遭。捻一捻,眼朦胧,浑身都麻到。捻重了把眉头皱,捻轻时痒又难熬。捻到那不痒不疼也,你好把涎唾儿收住了。(《挂技儿》卷八《消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