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德意志的祸与福(第2/4页)

后一个准则无疑对孤独的、年轻的、渴望改变的德意志人更具有吸引力——即使不能改变世界,他们也肯定要改变德意志。法国大革命和为反抗拿破仑压迫而进行的“民族解放战争”都推动了革命理想主义的兴起。

拿破仑军队被一举击溃后,维也纳会议划定了欧洲中部版图的基本格局:名义上保留了普鲁士,却切断其与西部省份的交通;确定法国为欧洲五强之一,以塑造新的均势体系;缔结了俄普奥三国的“神圣同盟”,以防范欧洲中部出现领土和政治变动。这个随后被称为“梅特涅体系”的欧洲格局,以奥地利帝国强权首相、贵族梅特涅(Metternich)命名,以图缔造一个维持君主专制现状的堡垒。

“德意志兰,德意志兰,高于一切!”一些政治诗歌长期被德意志人和非德意志人所“误读”,就像这首出自热血青年霍夫曼·冯·法勒斯雷本(Hoffmann von Fallersleben)之手的革命诗,他的本意是谴责“梅特涅体系”的压迫。年轻的霍夫曼意在表达纯粹的德意志理想主义:德意志成为一个开放、公正的社会,四处弥漫着雷司令葡萄酒的芳香,遍地是歌声和美丽的德意志妇女,因此理应在那个由38个自治政权松散组织在一起的德意志邦联中占领导地位——那是维也纳会议所设计的邦联制度,旨在割裂德意志疆域、维持欧洲大陆均势。这是一首积极向前的革命歌曲,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它却采用了奥地利作曲家约瑟夫·海顿(Joseph Haydn)致奥地利皇帝的颂歌的旋律,也与德国现在残存的专制政体格格不入。

随着军事上的失利,拿破仑在经济上针对英国建立的大陆封锁体系宣告瓦解,新兴的普鲁士工业不得不面临优势英国工业品的残酷竞争。在政治上,普鲁士政府努力维持旧政体,继续沿着“开明专制”的道路走下去;而在经济上,柏林当局却开启了市场经济的闸门,因为他们需要得到英国的友善、资本和技术。德意志人口急速增长的压力迫使政府倡导就业,否则普鲁士统治者也难逃如法国旧政体覆亡一样的命运。1828年,普鲁士与黑森公国达成了基于共同市场、低税率、针对外国尤其是英国工业的关税同盟。而六年之后,德意志关税同盟随之诞生,涵盖了除吕贝克、汉堡和不来梅等几个汉萨同盟城市外的整个北德意志地区。普鲁士的自由派官员几乎都是大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任教柯尼斯堡大学时的弟子——他们赢得了三重胜利:他们推动了普鲁士君主专制走上奉行经济自由主义的发展道路,期待着政治自由主义在未来的实现;他们成功终结了奥地利对德意志地区的领导,并认为南德意志诸邦加入关税同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还在经济上促成德意志与英国结成联盟。

然而,这幅祥和景象很快就在19世纪40年代遭受残酷考验。那时欧洲普遍的农业歉收导致面包价格飞涨,同时破坏性的工业危机爆发。这便是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口中的革命“关键时刻”,激励他与挚友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共同于1848年发表了《共产党宣言》。大规模失业、失控的利率和大量企业和银行的倒闭破产,导致骚乱此起彼伏。巴黎街头出现的公开暴动迫使国王路易·菲利普(Louis Philippe)落荒而逃。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迅速通过电报传遍欧洲,鼓舞了1848年和1849年席卷德意志和奥地利帝国的革命。在革命狂飙的年份里,欧洲中部的各大君主专制国现在皆摇摇欲坠。

俾斯麦大展宏图的时刻到了,因为他在任何情况下都算得上是一个运筹帷幄的豪杰。他的散文可媲美德国文豪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和托马斯·曼;他在议会发表的演讲尽管嗓音高亢,却内涵丰富、寓意深刻;后世解密的外交电文反映出他具有对危局进行全面把握、对行动进行准确指导的能力。他既有抱负又时而迷茫,既精力充沛又时而沮丧。他尽可能降低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却发现担任文职高官生活的卑微与无趣。罢官回到家族破败的宅邸后,他曾推心置腹地对表弟说:“我要以自己的方式作曲,否则我宁愿罢演。”他继续说道,他的抱负让他“更愿意发号施令而非服从命令”。他提到爱国主义是如何造就那些伟大的政治家的,但是造就他的却是别的东西:“抱负、命令欲、渴望被尊重与敬佩。”

俾斯麦深知,要想从政之路轻松些,他必须成为恺撒或克伦威尔那样的强权人物。1847年,他顶替一名已故议员奔赴普鲁士联合邦议会开会。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为修建贯通柏林至东部各省的铁路贷款计划投票——这条铁路更多地着眼于战略考量,而不单纯出于商业利益。多数议员赞成修筑该条铁路,并支持贷款计划,但前提是政府需要兑现长期悬而未决的颁布民主宪法的许诺。在这场议会之争里,俾斯麦崭露头角,证明自己是旧政体的虔诚拥趸。“我是一名容克贵族”,这位拥有土地的地主曾多次如是说,并且想要保住上帝赋予的这一贵族等级。法国大革命使他的容克贵族等级光环不再,所以他坚决抵制革命。一年后柏林街头涌现人民起义,士兵向人民举起屠刀,当对此动了恻隐之心的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Friedrich Wilhelm IV)下令撤军时,俾斯麦便试图说服军队将领们发动政变推翻国王。然而,无人支持这位年轻的激进分子。因此,这段经历促使他之后成为保守党和报纸的共同创办人,这些都表明他已经深谙大众政治的规则。此外,他还获得狡诈的骂名:“他从来只在武力用尽时登场”,国王威廉四世如此评价这个不守规矩的臣子。

1848年对俾斯麦来说是个分界点,这一年他了解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革命结束之时,属于他的时代也即将来临。普鲁士政府开始对推进德意志民族统一进程犹豫不决,在经历短暂的革命月后,终于决心要联合诸邦成立北德意志邦联。然而,此刻俄奥军队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柏林政府认为应保持克制,不致事态扩大。议会却已炸开锅:自由派急欲扩大战争,而保守派却主张议和,维持与奥地利的关系。

俾斯麦的竭尽所能挽救了他的君王政府,他对“民族主义幌子”嗤之以鼻,坚持普鲁士这样的大国,除非攸关自身利益,否则不可贸然为其他问题开战。他的一番言论深得人心,没过多久,他便被任命为普鲁士驻法兰克福邦联议会的最高代表,而该议会仍在奥地利的领导之下。正是在这里的任职经历使这位普鲁士的顽固派转变为拥护“现实政治”(Realpolitik )的人士——这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指导思想。俾斯麦深晓两大重要现实:奥地利已处于风烛残年,现在该轮到普鲁士积极引领现世这波汹涌的民族主义狂热了,否则这股狂热将被1848年革命的发动者——自由派和社会民主派所利用,他们虽然暂时被镇压下去,却并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