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条进京的古粮道刘子扬口述(第3/7页)

今日潞河中学(定宜庄摄于2006年)

我爷爷是非常古怪那么一个人,他说:“三教九流的那些东西,坑蒙拐骗的那些东西,没有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拿它去对别人。但别人要是拿它对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你甭想蒙我,我也不去蒙人。”以后就是这么个处世哲学。他说几千人请他去演讲,他的题目就是“不是便宜”,在社会上有很多看上去便宜的事情,表面上对你来说好像是便宜你了,实际上后面不定隐藏着些什么东西,那不是便宜。非常深刻。

定:怎么还有几千人请他做演讲?

刘:那就是教会组织的,解放前的事。他说的都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他就挨家那么一待,成天地,养活着小狗,把小狗训练得相当好。

定:您爷爷挺有意思。

刘:不单是咱们现在提起来有意思,那整个,当时在整个通县,都相当有名的。我爷爷少白头,您到通州,当时通州万寿宫各个茶馆所有的地方,您打听打听,他姓刘呀,就叫白毛刘,没有不知道的。

我就跟你说一个小笑话吧。他出去坐洋车,那时候他已经有钱了,人家跟他要6个铜子儿,他给人家4个子儿,人家不拉,说您再添添,他说一巴掌吧,人家一听,一巴掌就是5个子儿呗,拉上他了,拉到地方,他给人4个子儿,人说您不是说一巴掌吗?怎么还是给我4个子儿?他说你瞅我这手,我这一巴掌是几个手指头?他不是打义和团时候打下一个(手指)去么,就4个手指头。很小的小事吧?就这么个人。

我父亲到北京上学就把家安到北京,因为什么呢?他一个人跟他爸爸要钱,供他两个妹妹在北京念书。女的甭想念书,念了小学毕业之后就甭念了,等着找个婆家就行了,我爷爷就这么个思想。我父亲跟他爸爸回家要钱哪,都有策略的,早晨起来坐从北京到通州的车回到通州,是礼拜天,到了通州不提要钱的事,一个字儿都不提。我奶奶做着吃的喝的,吃着,聊天儿说话儿。我们复兴庄离火车道非常近,晚车由北京开到通县,到通县再往东到通县发电厂那地方,火车掉头回来,往北京再开20分钟,我们家走到车站20分钟,只听火车一拉笛儿,因为一拉笛儿的话就要进站了,我爸爸就张嘴要钱:“我就要走了。”老爷子不敢耽误时间呀,耽误时间赶不上回去的火车了,赶紧给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拿着走,20分钟回北京。白天不能提,提要钱的话就不给你,且磨蹭呢。我儿子小的时候跟着我爷爷玩,那都重孙子啦,每次看这孩子,一分钱两块的水果糖,拿小刀把这一块水果糖切成4瓣,闹了就给一瓣,这一瓣水果糖就能玩一钟头,您看,就这么个人儿。特别爱财。

是1939年,还是日本时期呢,我们通州闹绑票的,把我爷爷绑了去了,把他那点钱都给绑走了,是我母亲给他添了点钱才把他赎回来的。从那以后他就没钱了。赎回来了之后他害怕,不敢在通州住了,就住在我姥爷那儿,住了有差不多一年,他不能老跟人那儿住着呀,就又回到通州。回到通州他就不敢在复兴庄住了,他不是信教么,就在通州南大街快到鼓楼了那地方,鱼市口里头那儿,有一个公理会的小教堂,在那儿找了一间房子。你知道闸桥吗?小楼那儿,从闸桥往北,那叫鼓楼前头,鼓楼后头,从鱼市口往东,是原来的东大街。好像那个鼓楼就是拍《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地方。注11那不是在城里边吗,就上那儿去住闲。就我那叔伯大哥天天骑着车给他往城里头送饭,早晨送一顿晚上送一顿。

我爷爷对他自己的身体非常在意,几十年在医院他也知道点。一天喝多少水,吃多少饭就够了,多一口东西都不吃,他那么爱吃肉的人,每天吃3块肉,切的块儿都得那么大,多一块都不吃,多一口水也不喝,从来不喝茶,就喝白开水。要不他活这么大岁数呢。

我爷爷是1964年97岁死的,就是因为太老了,一直到死的时候脑子还清楚。那时候我正在顺义搞“四清”,1964年嘛,家里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不行了,我就骑着车从顺义赶到通州,早上出来的,到家天都快黑了。我进我爷爷住的房子,他的床就跟一个匣子一样,四面都是板儿,这边可以撂下也可以支上,怕被子掉地下啊,我一瞅把他的床都挪到屋子当中来了,他们说老爷子老想摸那电门,离开那墙远一点儿,他就够不着了,他就是不想活了,他消化系统不好,到后来每天都得灌肠,他烦了,不行了,自己不能生活了。

刘子扬爷爷的晚年照(刘子扬提供)

信基督教对我爷爷性格的改变非常大。我总觉得这基督教对改变人的做人性格是很有办法的。像我爷爷那样的一个人,从粮船上长大的、扛粮食推小车卖苦力的,后来又耍钱,耍钱耍宝哇,要不然他干吗跟人打架呀,这么个人,旧社会最底层的,而且还不是一般底层受苦受难的,而是在街面上混混这类的,他能够一下就笃信基督,就能改变他的性格。

我爷爷对整个从清代一直到北洋到国民党,到日本时期所有经过的这些事情,都非常清楚。他从底层上来,脑子又特别好使,要不然英文怎么说得那么好,他40岁了才学英文,潞河医院是教会的医院呀,所有药品都是英文的,他都知道,你不能给人拿错了呀。对于现代史上来说,他最清楚八国联军的整个过程,还有华北地区教会的历史,比如通县北京教会的成立问题,整个情况他一清二楚。他说从入了教会到了医院之后,到60岁从医院退休,就一直跟着这些牧师们在整个华北地区的各个省搞教会,因为他们得有中国人陪着他们,领路呀。他说他不愿意参与,但是他说他全知道。我非常懊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他接触的时间太少,他也不跟我说很多,偶尔地就说那么一句,我说的这些就都是从他那儿一点一点听来的。那时我在人大念书,星期六回到通州,又有孩子老婆的不一定顾得上,每次见上一面,坐在那儿十分八分钟,二十分三十分钟,也就是那样。到档案馆工作之后我还跟他说过,什么时候有时间,那时候还没搞秘密宗教呢,注12他说行……太可惜了,不行,已经完了。

张莉:他有些性格特像他爷爷,好打架,现在走到大街上看见不公的事他还跟人打。

2.父亲的家人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