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清华园边“内三旗”

——司文琴口述

时 间:2000年7月25日

地 点:北京和平里北街砖角楼南里某号楼

访谈者:定宜庄、王硕

[访谈者按]清代在西郊海淀一带修建皇家园林自康熙朝始。那时的海淀,用康熙帝的话来说,是一处“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合绣错”注77之所在。有清一代,这里既是以“五园三山”为主体的皇家园林区,更是紫禁城外的又一处皇宫,朝仪之盛甚至超过皇城。圆明园周围的八旗驻防,就主要是为护卫这些皇家园林而设,经过几朝经营,最后形成“外三营”(即圆明园八旗、外火器营和健锐营)的格局,与京师八旗共同构成一个整体,是京师八旗不可分割的部分。

“外三营”之一的圆明园护军营,是雍正二年(1724年)从京师八旗护军中抽调一部分,再加上部分八旗闲散人员组成的,额兵5700余人,雍正十年(1732年)又设内务府三旗护军营,额兵三百。注78皇帝驻园来往,从城内到园,沿途都由他们负责保卫。为安置这些营兵,清廷在环绕圆明园的周围,为他们建造房屋一万间,另为包衣三旗兵丁造房504间,其具体方位如下。

圆明园护军营居住方位

左翼四旗:

镶黄旗营房,坐落树村西边。

正白旗营房,坐落树村东边。

镶白旗大营房,坐落长春园东北,即水磨。小营房,坐落长春园东。

正蓝旗营房,坐落海淀东边保福寺。

右翼四旗:

正黄旗营房,坐落肖家河北。

正红旗营房,坐落安河桥北。

镶红旗营房,坐落静明园东北。

镶蓝旗营房,坐落蓝靛厂西边。

圆明园内务府三旗营房,坐落陈府村东、水磨前边。注79

司女士就是这里提到的“圆明园内务府三旗”的后裔,他们的营房位置,即上述“陈府村东、水磨前边”,恰在今天清华大学的校园之内。清廷在这里为内三旗人即上述“包衣三旗兵丁”共造房504间,司女士一家的房子,应当就在其中了。

这些内三旗人的后代,在清华大学建校之后,便转而成为清华大学的职员与校工,至少到我访问司女士的时候,这些人在清华校园仍有踪迹可寻,但我翻阅了几部清华大学校史,对此却从来不置一词。如今清华的教授与学子,是否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校园昔日的历史,是否还会有人过问一下这里曾经居住过的老住户呢?

与下面还要提到的蓝靛厂外火器营相比,圆明园护军营的旗人在辛亥革命以后的变化更大一些。赵书在《北京城区满族生活琐记》一文中提到:“以圆明园八旗为例,民国初年这里有正户旗人4171户,其中正黄旗为500户。1949年北京市民政局在这里进行调查时,有满族39户、蒙古族16户,共计55户,仅等于当时的总户数的11%。在这55户人家中有3家是地主,其余大部分是警察。因为圆明园八旗在1860年以后,许多人被分到城里当差,清廷灭亡后转成了维持地面的警察,算是一个稳定的职业,所以没有离开营房。没有稳定职业的人家只有外迁或外逃……1953年市民政局到此调查时,还有许多满族人家中供着祖宗板子、索伦杆子、妈妈口袋和家谱,但离开正黄旗的人,都不说自己是正黄旗的人了……”注80可资参考。

对于外三营旗人,我曾做过多年的田野调查与口述,其中有关旗人妇女的成果早已收入《最后的记忆——十六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与《曾经沧海:20世纪满族妇女叙事》等著作之中,唯司文琴女士这篇尚未发表过。

司女士已经去世多年了。当年我是通过她的儿媳王硕找到她的。2000年夏,正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王硕女士来京找我,她也对满族妇女的历史与生活深感兴趣,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谈话间她提到自己的婆母即司文琴女士也是满族,而她因为多年生活在海外,对婆母一家之事并不清楚,于是约我一起去司女士家,做了这个访谈。我后来因搬家等原因将这次访谈的部分录音丢失,好在王硕留有一份副本,辗转从美国寄来与我,特在这里向她表示感谢。

司文琴(以下简称司):我是1919年生的,现在八十一了,周岁。我父亲死得早,要是老父亲活着,那皇家的,宫内的一切,都知道。那时我也小,也没有时间来说这些个事。

定:您生的时候皇上还没从宫里出来吧?他是1924年出来的。

司:正是,小宣统登基。他坐了三年呢,是吧?

我们是镶黄旗。听老人讲,咱们都是关东来的,进关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年什么代。来了就跑马占地。为什么姓司呀,说原来是姓史,不好听,皇上给改了就姓司。

我爷爷呀,昨儿我也想了半天,还真不知道。因为我爷爷死得早。我太太呀,太太,明白吗?

定:旗人管奶奶叫太太。

司:我太太27岁就守寡,我有一个大爷,一个叔叔,我父亲老二,她就守着这仨孩子。那阵不都是守节嘛,27岁。她娘家姓史,是汉人还是汉军也不知道。也在北京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小时候倒还见过她,我太太的嫂子什么的也常来,大脚,都是大脚。反正那时候生活不好,人就显得老,我太太73岁死的。我那阵十四五吧。

定:那她靠什么生活呢?

司:不知道,慢慢地反正哥儿仨就大了。我父亲那阵说就是当差,那时生活还成,都是皇上给粮食,每月发钱粮,还发老米。那阵不是都吃老米嘛,就跟现在共产党时候一样,有生活,共产制。后来有一年北京还卖过老米,黄的,吃过一阵子,好吃,一说老米老米的,就想起那阵儿皇上给的了。我父亲在宫内干了不少年,每天从住的地方到宫内干活,晚上再回来。每天都在那儿吃饭。我们在骆驼厂租了一间房,就在东华门门市部胡同,我就是在那儿生的。我父亲不是上朝,当官的才叫上朝,他就是劳动,按现在说就是轿夫,抬轿子的。銮仪卫注81,懂吗?要不说小皇上我父亲都抬过。等小皇上一登基,坐到宝座上,文武大臣一给拜,直哭,我父亲就觉得哎呀,这哭不好,不吉利。要不三年就……

后来摧残(推翻)清政府,就不行了。连皇上都没有了,我们那阵挺困难,我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四个孩子。我父亲从宫里出来没有职业了,生活当然就差了,在北京住也没有生活呀,我们就搬到乡下去了。乡下有三个旗,那三旗都是一个旗,注82现在说是一个村了是吧,那地方就叫三旗,在蓝旗营的北边,成府街那边,已经让清华大学给占了。不是西三旗,西三旗现在还有呢。我父亲他们祖传的有两份祖产,一份就是三旗这房子,皇上家给的呀,得钱粮给的三间房,自己的,独门独院。这事我父亲倒跟我说过,说大爷家有六间房,说不清怎么给他的钱粮。原来好像是没有我父亲的,我父亲也挺勇敢的,就跟那头儿说,头儿说那好,就让他骑马射箭,看他那骑马射箭不错,给了他三间房。注83在那之前三旗的房是别人住着。我们就搬三旗那儿去了,不是就不花房钱么,我那阵才3岁,我是从那儿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