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蓝靛厂几代回民之后金宝琴口述(第5/10页)

5.父亲的三个不幸

(1)从小的不幸是他父亲把家败了

金:到我父亲这儿的时候,就特别知道治家过家了,我爷爷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就留下一个破房子还是租的,他知道他爸爸的败晦,他就特别能干。他知道他父亲不顾家,他就老想孝顺他妈妈。他上一辈特别不光彩,他这一辈就特别努力地让人承认他。所以他就特别愿意给人家干一些事情,按迷信说法,他上一辈欠人家的,他就是还账来的。这种感觉。

我父亲叫金弘宇。他从小的不幸是他父亲把家败了,他一点儿好都没得。在老家的时候,人家要饭的要来给他点儿吃,他说我这也是乞食于漂母啊。注1498岁由山东来到北京,来了以后我爷爷开始不接纳他,后来才接受他这个儿子。他在北京念了3年私塾,11岁就开始自己托着盘子卖三角,炸的三角,几分钱一个,老头做了他去卖去。没有鞋穿,穿着我奶奶的鞋,把后跟缝了一大块。他曾经讲过,那天他特走运,捡了一块钱,那会儿的一块钱。国民党有警察啊,捡了钱不就被他抢去了吗,他从小挺机灵的,他就踩着这钱一直不动弹,趁警察转身时他蹲下,把钱掖到鞋旮旯儿里拿回来了,他说那是第一次捡钱。没有钱真是挨饿啊。

后来他就到我表哥家,就是我二姨奶奶的儿子家学徒,学干鲜果。就是挑水啊,什么都得干,在人家学徒学了3年。最后在17岁自己摆了一个摊儿。我父亲从小就会做生意。飞机场人家大兵一天发一盒老金烟,有的人不抽,就想把它变成钱,比如说买这盒烟值5块,但要卖才卖3块钱,像我爸爸这种人就去收,收完了再去卖给他们军官还是5块,就挣这差价。我父亲为什么那么能治理啊,因为他受过那个苦。

我父亲学的就是山货,干鲜果,要不我怎么知道果子怎么存呢。那会儿他就给我讲过果子怎么放啊,西瓜怎么倒啊。那时候中关村有一个土特产商店,有一次着火了,我说那儿着火了,我父亲说果子怎么能着火呢,他说果子与果子之间码起来搁到地窖里,不管搁到什么地方都不应该使火呀,你要用火暖这个东西,比方说橙子橘子它就苦了,苹果它由里头就烂了,所以是使稻草啊,(把水果)码好了之后,在筐与筐之间搁稻草,稻草能往外出来气,但是它还取暖,不是一下就冷了就热了。他拉一车西瓜来,听声儿就能听好,把生的倒到底下去,熟的倒到上头来,然后晚上再挑一过儿,使草绳编那么大底托啊,支着这西瓜,第二天卖。他学的是这行。我爷爷学的是勤行,蒸啊烙啊厨子这一套。我老爷爷是商人,就跟现在人似的,房地产挣钱我做房地产去了,办公司挣钱我办公司去了。那会儿他就能从东北倒皮子,他挺有能耐的。我父亲就说上一辈太能干了,下一辈什么也不干了,就是这结果。所以我也说要干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干了。

我父亲就主要靠做生意,养着我爷爷奶奶。我小时候,五六岁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家特有钱。我们家有门脸儿啊,护窗板一卸,那大笸箩摆着,后边有柜,还有一个小冰箱呢,过去那种锡的冰箱。门口还有石头,石头上插上竿子,支一大棚卖西瓜,泼上水,那一嗓子豁亮出来连东门都听得见。改革开放,农村人来这儿卖西瓜卖菜,蹬着三轮,蹬着那筐驮货,我才感觉到我父亲不容易,才真正知道我们家不是有钱,我爸爸就是一个开小买卖的。等到他老年的时候我问过他,当时咱们家开买卖的时候您到哪儿去趸货?他说了两个地儿,我才觉得他特别不容易,一个取货的地儿是山里头,顺义怀柔平谷,跟着冯家大伯啊,还有一个咱们街上的谁,都是搭伴去取货;还有一个地儿就是黑塔,包括馒村,门头沟,也是山里头,上这些地儿去弄山货。自行车的后架子弄这么宽,一边挎一筐子,上边横一麻袋,所有我们家卖的东西都是这么趸回来的。我才知道他挺艰辛的。到这儿的买卖呢,就是我妈和我奶奶看着,这一季儿卖杏儿啊,有什么卖什么,就是这样越滚越大,以后他就特别成气候,现在搬迁拆的这200平(方)米的房子是他自己置的。

(2)第二个不幸是生不逢时

金:我父亲到北京以后不算有家底的,只是能糊口,他再起来的时候是(一九)四几年,使的一块地还是租人家的地,等到把他爸爸的破落收拾起来,过得好了一点儿,那就到1956年公私合营了。(一九)五几年的时候他就有钱翻盖房子,盖了房子就开始1957年“反右”。

我父亲对什么东西可能是特别执着,他看问题比较快,人家没看明白他看明白了,但是人家接受不了他那个态度,他急躁。他不认识社会。他看的第一本书是怎么写的,他就认为那第一本书是对的。1956年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必须公私合营。那年公私合营的没有大资本家,都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1958年“大跃进”,资本家才敲锣打鼓地愿意去公私合营。1956年公私合营时,我父亲是地片经理,可着蓝靛厂一直到黑塔,这一片所有开会呀,领导这些人都归他管。他没学过会计,但是他能理账。可是他性格比较抗上,他聪明,他看那头儿是傻子,可是人家有权他没有权啊,这就要命了。你平常不是挺横的吗,这右派指标来了,得,让他去吧,报到市里去了。人家一看说小商小贩没有文化怎么能成右派呢,就没打成右派,要不政治帽子就给戴上了。注150可是地片经理就给抹了。

1958年正好生我大弟弟的时候,我父亲给送到西山改造去了,那叫下放。估计你能回忆起来,那会儿的气候没有现在这么暖和,到西山冷到什么程度,就是贴的饼子蒸的窝头,送到工地现场的时候就都冻成冰碴儿了。

我父亲一改造,我奶奶忧虑得老吃不下饭去。那天晚上突然间,一拿起那拔火罐,就说我儿该回来了。结果那天晚上,我爸爸果然就拍门环,我爸爸那么个大老爷儿们,什么时候喊我奶奶都是:“妈,妈”,叫得特别的亲。我奶奶由北屋出来开街门都差点摔着,就说哎呀我儿回来了,她就这一个希望嘛。母亲跟儿子确实是连着心的。

我姑姑男人死了以后也在我们家,我父亲是因为他姐姐和他外甥没有户口,所以把姐姐搁到跟前,他自己带头吃那麻儿菜蒸的馒头,掺了多少菜啊,拿铲子都盛不起来。我母亲有怨言,说都因为你姐姐我们都吃菜,要不我们还能吃点净面。可是我父亲没办法,粮食过关哪。我奶奶那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她长期心里头不愉快,我父亲1958年的这点事和我姑姑走不了长期在娘家,这两档事导致她得了胃癌了,胃嘴疼。我奶奶病了7个月,不知道外头是怎么回事,她不懂叫粮食过关了。她躺在那床上,姑奶奶来看我奶奶,我奶奶觉得家里吃这么不好,没面子,她指着我爸爸说,“她大娘儿,”我们回民不是管姑姑叫娘儿么,“您瞧我们吃的这个,这都是什么呀,跟养猪的似的”——她嫌寒碜。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那阵儿我10岁。这是我父亲解放以后第一个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