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南杂谭(第2/5页)

那时候很复杂,到我们家那些人哪,各式各样的都有。有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始终闹不清楚,他姓什么来着,穿洋服,会英文,还信马克思主义。后来也不知怎么着了,解放后忽然露面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都闹不清楚。

定:总的来说跟你们家来往的还是遗老多一些吧?

刘:都是遗老。还有宗社党张君劢注166什么的,跟我父亲熟极了。后来做官去了好像,还跟我父亲他们照的相,他穿洋服,别人穿马褂,张君劢,后来也没什么关系了。我给你说过那个笑话不是?请的胡老师,二十多岁,穿的马褂,拜老师: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得三跪九叩,拜那个。还请了个河南人教我们书,教我们一个多礼拜我们都说河南话了,教了两年,这老师上开封去了。等我都上了高中了,也不是上大学一年级了,胡老师呀忽然上我们家看我们去了,我记得那时候正吃饭,吃午饭,我父亲赶紧让我接见他,变样了,穿的是很好的一个毛的紫红色的,夹黑,一谈话都谈中二爷。注167

许:革命,革命。

刘:我也不敢问,你不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嘛,这回怎么中二爷?

定:就是您说的这些人随着时代……

刘:北京的事复杂得很,您还得问一些内行。到解放后了,张将军的少爷,外号叫张小傻。

定:哪个张将军?

刘:清朝的张将军,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叫张将军。他还娶了一个年轻女人,抽大烟。家里两个大院子,东院就归张小傻住,儿子,还给娶了媳妇。也会开汽车,很早就会开汽车,有时候过年我还给拜年去,小傻呢,还能唱两口。后来到解放后了,小傻不行了,改唱戏得了,就拜个庙,还真有人敢接他,在森隆摆了四桌。等散摊子了不是,人家得跟他要钱结账哪,这张小傻:“写上吧”,人家知道你是谁呀,还“写上”?“当初都在这儿写”,谁认你当初:“你不能走,拿现钱。”这说着来一朋友,人家(跟他朋友)说了:“吃饭他不给钱,四桌呢,让他回去取钱去,你别走了。”把那人给押到那儿了。去了半天,费了牛劲扛来了,扛来一大摞打字纸,说得了,押这儿得了,等手底下有了钱再赎这个。“我们不是这买卖,你就给钱吧,不给钱甭走”。那朋友在这儿哪,说:“得得,今儿的钱我给得了。”朋友说:“我这倒霉,碰上了,给钱不要紧,还押了我两个钟头。”后来“文化大革命”,他那媳妇也离婚了,他自杀了。这都是当年的阔少,清朝的大官张将军,到民国生下小傻来。他娶这夫人错不了,那也是阔家小姐不是?冲钱嫁过来的。到了解放了革命了。小傻就是名字叫傻,倒是也念过几天书,也白念了大概,倒是也不大会什么东西。这种老家是到“文化革命”后才彻底……

我再说一个,丞相胡同。注168丞相胡同有东有西了,东面那个就是潮州会馆,现在那儿还有,里边没拆,可能现在也快保不住了,这边都拆了。为什么叫丞相胡同呢?严嵩的府在那儿,我们一个亲戚吧,住的就是严嵩的府,严嵩的府北边有一个安徽会馆,就是严嵩府的花园,那里边住的有陈家,有孙家,都是我们的亲戚,都做过大官,孙家做过中堂,陈家也做过大官,据说陈家那大官是自杀的,也不知道是犯什么事了,吃那鹤顶红吃的,也不知真的假的,那鹤顶红,是不是就是砒霜呢?注169

许:都那么说。

刘:说是上北京拜客去,死在轿车里了。剩了两个闺女,两个儿子。北边就是孙家,孙家是谁呢?天津的华七爷,华世奎的三姑娘嫁给这个孙大爷,孙大爷上头也不知做过什么,大官也是。

许:是孙宝琦吗?

刘:不是他们家。注170我闹不懂,这家多了。这孙大爷呢,我父亲跟他也认识,跟我是一辈的。我爱人小时候给了华家,注171他们都是排着的,孙大爷生了孩子呢,就管我爱人叫五姨儿,那边的华三姐、华四姐,我也闹不清怎么就成了五姨儿了。

孙大爷是北大毕业的,过的生活很好,很阔,但是老装得有点穷,我父亲老说,这孙大爷的特点就是假。规矩极了,马褂。等到(民国)二十九年,北伐成功,开党义课,我们初三就得上一个小时的党义课,搁到礼拜六,一年一(一年级一班)先上,上完之后我们一年二再上,就一堂课,那时候没有连着讲两堂课的,没有。我们在那儿等着吧,还有我们那三表哥,汪家的三表哥,一瞧来了一个:“这不是孙大爷吗?”孙大爷穿着洋服,是市学部派来的,成国民党啦,在那儿(学孙大爷):“三民主义……”,大伙儿就捣乱。他老想着在附中弄几个钟点的课,教个汉文什么的,后来好容易,大概到闹日本之前,才弄了一班一年级的汉文课,一闹日本了,没人管了,他成主任了。满意了,很满意。有一个会计,叫杨尊伯,我还记得呢,不知怎么跟他不对付,偷偷地使了一个坏,他把那会计给撤了。那人家也有应酬啊,那天是人家家里办丧事,附中这些人全去了,在南房,屋子大,坐那么一排,这孙大爷是主任,去得晚点:“啊,桑兄,李兄,”见了杨尊伯,还杨兄,“你××的,我揍你!”他知道是他给使的坏,大伙儿给劝开了。等日本投降了,这回坏了。完了陈阶平来了。

许:接收,教育部门最高的。

刘:负责的,他去找陈阶平去了,他的意思他还想往上走走,还希望复学什么的,陈阶平说你这是不行的,你是够行政做主任的,但是你是汉奸,不行。

他老家啊一直那么阔,都挺好的,“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在六中教书,注172他有个包车,包车啊他坐到罗儿胡同就下来,由那儿走到中南海的旁边,表示我是走来的,带着一个饭盒,吃饭,假装他是吃的饭盒。等大伙儿都吃饭走了,他自个儿就奔中山公园了,来今雨轩,要个汤要个菜什么的。等到“文化大革命”,坏了,派出所都知道啊,打清朝到北洋军阀,以后是国民党,又是日本,以后又是国民党的四年,然后是解放,到“文化大革命”,抄他家了,他爱人早死了。抄出什么东西来了呢?中印边界一套所有的档案,都在他家里头。

定:怎么跑他家里去了呢?

刘:他们祖上就是管这些事的,在清朝。

许:这材料太宝贵了。

刘:我为什么专说这事呢?那阵儿不是闹中印边界问题嘛,他忽然请我喝酒,请我到他家喝酒去。我是浑蛋,我真是浑蛋,他问我,他说你家里,见过老的地图吗?我说什么老地图啊,清朝的。我说我见过不少,我姨夫那儿,就是汪家,好多老地图我都看过,还看过外国的,他说那个时候南边、北边的疆界都不大清楚,那些疆界图都画得清楚着呢。就都写着未定界。我这浑蛋哪,我应该再往下问哪,我不懂啊,我这人脑子太简单了。不懂得,我那时候已经在学校做事了,比他反正活泛点吧,那意思啊,我要能给他介绍一下,所有的档案都在他家里,他要献出去,要点什么,不见得要钱,想要个地位,哪怕来个政协也行,哎,这东西大概没献出去,等到“文化大革命”,全抄出来了,还抄点别的东西,抄点别的东西那就有限了,三希堂的帖子,原件在他家呢,原版的在他那儿,抄走的还有元宝,洋钱,这都有限,把这些东西抄出来了,第二天要开斗,夜里头受不了了……他就认为清朝,几代,他都是很……住的房子就是丞相胡同,后边就是万家胡同,现在没了,全拆光了,安徽会馆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