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及其时世(第5/6页)

诗和乐在当时是分不开的。《诗》三百篇都是乐章。而正宗的音乐不外这三百篇的曲调;除了射御和舞以外,音乐是贵族教育最重要的项目。一切典礼里都有音乐。而他们平常闲居也不离琴瑟。孔子本来是个音乐家,虽然他在这方面成就完全被他的“圣德”所掩。再没有别事比音乐更可以令他迷醉的了。他在齐听了韶乐曾经“三月不知肉味”。这种享受他当然不肯外着他的弟子们。他的教程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讲音乐和前人不同处在他特别注重音乐的感化力。他确信音乐不独可以陶冶个人的性灵,并且可以改变社会的品质。为尽量发挥音乐的道德功用,他有两种主张:第一,音乐要平民化。他的门人子游做武城宰,便弄到满邑都是弦歌之声。第二,音乐要受国家统制,低劣的音乐要被禁绝。当时郑国的音乐最淫荡,所以他倡议“放郑声”。他晚年曾将《诗》三百篇的旧曲调加以修订。这是他生平很得意的一回事。他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雅、颂各是诗中的一门类,依着音乐的性质而分别的。经孔子修正过的乐曲,可惜现在无从拟想了。

后世所谓儒家的“六艺”,除了以前提到的《礼》、《乐》、《诗》和《周易》外,还有《书》和《春秋》。是时《周易》一书,除了卦爻辞外,又增添了象传。那是解释卦爻辞之文,孔子以前鲁太史所作的,韩宣子聘鲁时已经看见。卦爻辞或象传中含有劝诫意味的话,孔子偶然也引来教训弟子。但孔门的科目里并没有《周易》,卜筮之事孔子更是不谈的。《书》,大部分是西周的档案,其内容或为战争时的誓师辞,或为周王封立国君时的册命之词,或为周王对臣下的告谕,或是王室大典礼的记录;另一小部分则是追记唐、虞、夏、商的故事和言语的。这类文件据说在孔子时有一百多篇,现在只剩二十八篇。《书》中训诲的话最多;像《易》一般,它在孔子以前已常被学者引用。它是孔门的读本之一,虽然远不及诗的重要。

《春秋》本来是鲁国史官的流水账式的记录的总名,大约因为它每年必标举四时,所以简称《春秋》。它的内容可以现存的第一年为代表: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像这样的史记,列国都有的,大约鲁国的特别远久,特别全备。这些史记并不完全依事直叙。因为有些丑事,例如鲁桓公之死,根本不能直叙。再者,有些史官故意要把史事记错,来寄托褒贬的意思,或维持已失效的名分。例如晋灵公明明是被赵穿弑了的,但晋太史董狐却因为赵穿的兄弟赵盾“亡不越境,返不讨贼”,便记道“赵盾弑其君”。又如前632年周襄王应晋文公的唤召去参加践土之会,而现传的《春秋》却记道 :“天王狩于河阳。”传说孔子曾采用与这两例一路的“书法”,将鲁史记中从隐公元年到哀公十四年的一段加以修改,而成为现存的《春秋经》。这一段所包括的时代(前722至前481年)史家因此称为春秋时代。《春秋经》之始于隐公不知何故,也许鲁史本来如此。它终于哀公十四年,传说是因为是年叔孙氏子出猎获麟;据说麟是预兆明王出现的祥兽,现在“明王不兴”而麟被猎获,孔子感觉道穷,因此含泪绝笔云。

总结孔子和六艺的关系:《诗》、《书》,他只沿用作教本,而时或加以新的解释或引申。《易》,他不过偶尔征引。《礼》,他加以重新估价,并且在小节上偶有取舍;例如冕,古礼用麻,时礼用丝,孔子从众,因为当时用丝价廉;又古礼臣拜君于堂下,时礼拜于堂上,孔子从古礼,因为他觉得时礼近于放肆。至于《乐》和《春秋》,他虽加以修改,到底他绍述的成分多而创作的成分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原是他的自白。

但在学术上他果真是仅只述古的人吗?至少就道德的教说而论,那是不然的。有一回他问子贡:“你以为我是多多的学习却把所得牢记的么?”子贡答道:“是的,难道不对吗?”孔子说:“不,我一以贯之。”他认定所有的道德规律中有一条最根本,最概括,可以包罗其他的。这种认识乃是道德思想上一大发明。孔子的一贯之道,据他的高足弟子曾参的了解而他所没有否认的便是“忠恕”,忠恕只是一种态度“仁”的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恕便是他所谓人人可以终身奉行的一个字,意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的广义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的狭义是尽自己对他人的责任,甚至不顾任何的牺牲;“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夺。”这种忠也就是勇了。所以说“仁者必有勇”。仁、勇,再加上智便是孔子心目中的全德。

第六节孔子的晚年

孔子从卫归鲁,至迟当在哀公十二年春天之前,是年春季氏因为增加军赋的事咨访孔子。此时孔子已俨然一个国老,公卿不时存问,馈遗,国政也有资格过问。哀公十四年齐大夫陈恒弑君,孔子便斋戒沐浴,然后上朝,请求讨伐。和陈一丘之貉之三桓,虽能遏阻鲁国的义师,却不能遏阻孔子的义言。

和孔子的声望同时增加的是他的门徒,和门徒所带来“束脩”之类。此时他的生活很可以当得起一个退职的司寇;行则有车代步;衣则“缁衣(配以)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食则“饭不厌精、脍不厌细。……失饪不食,不时(不合时的菜)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回思在陈绝粮时的情景,已成隔世了。但那样的晚福他并不能久享。哀公十六(前479年)年四月(即“夏历”二月),他卧病七日而死,享寿七十四岁。

孔子死后,门弟子把他葬在鲁都城北泗水边,并且为他服丧三年,然后洒泪分手。诸弟子和别的鲁人依孔子冢而居的有一百多家,名为“孔里”。冢前的空地,成了鲁儒举行乡饮、乡射等典礼的场所。城中孔子的故居被辟为他的庙堂,内藏他的衣冠、琴、车、书籍和礼器;孔门的儒者继续在其中学习礼乐。此后历尽四百年的兴亡和兵革,这庙堂里未曾歇过弦歌声。

孔子死后六年而越灭吴,又七十年而晋国三分,战国时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