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凌枢在喘气。

他喘得很急,很难受。

一团火在胸肺熊熊燃烧,不断往上涌,横冲直撞非要找个出口。

肋骨像有把钝刀子在割来割去,时不时就狠狠戳进皮肉,疼得人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哀嚎。

更不必提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折磨,头痛欲裂,四肢滚烫。

但凌枢既没有打滚,也没有哀嚎。

他只是胸膛起伏,剧烈喘息。

喘息在黑暗中分外清晰,连他自己都觉得震耳欲聋。

凌枢压在岳定唐身上。

不是故意想占人便宜,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挪动了。

黑暗中不闻动静。

枪声之后,一切仿佛回归上古。

周围悄然一片,连甬道外,好似都没有半丝动静。

岳定唐他们只有两人过来?

外面没人?

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找到伊万诺夫的下落?

身体越虚弱,脑子却越清醒。

凌枢在等。

等岳定唐推开他。

又或者,冲着他的太阳穴来一枪。

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但他等来的,却是身体被人慢慢扶起。

“你死了没有?”

凌枢听见岳定唐这样问。

“……还没。”

一张口,声音全哑了。

他感觉满嘴的血腥味,不断还有热流向上涌,疼痛且滚烫。

“你的枪里,应该不差这一发子弹。”

“我犹豫了。”

岳定唐说他犹豫了。

凌枢想笑,却笑不出来。

刚刚枪口顶在额头上的感觉他还记得。

他扑向岳定唐那一刻,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即使对方朝他开上一枪,他也七八成有把握,避开要害,将枪夺下来,把那位刘先生打死,再制服岳定唐,压制住局面,撑到老袁过来。

即使这具身体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动荡折腾了,他拼尽全力,让老骨头最后燃烧一把,还是可以的。

老袁这个坑,既然他踩进来了,就必然要善始善终,帮人把土填上。

“刘先生,是谁?”

“市政公署的。”

“你开枪打了他。”

“如无意外,应该是死了。”

岳定唐的语气淡淡的,像在天上飘。

但凌枢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才听什么都像在飘。

东北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这毫无疑问。

市政公署虽然名义上是奉天城的官府,用的也都是本地官员,有些可能还是张作霖在任时留下来的,但这些人背后必定也都是日本人。

无根之萍,是混不长久的。

不管这位刘先生背后是谁,岳定唐打死他,都是个大麻烦。

而且两人既然一起过来,说明起码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同一条船上。

转眼之间,说翻脸就翻脸。

打狗还要看主人,岳定唐把人打死,能安然脱身吗?

凌枢有一堆问题想问。

但他很累,现在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可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奢侈的。

天寒地冻,身下的泥土更是分外冰凉,早春没能在东北大地上冒出任何一点暖意,凌枢甚至觉得土里还有冰渣霜冻。

否则,怎会这样冷。

直透肌理,寒彻骨髓。

眼皮渐渐沉重。

脸上冷不丁挨了一巴掌!

“别睡。”

凌枢:……

你他娘的,“能不能轻点?”

“别睡,你说的东西在哪里?”

凌枢懒洋洋的:“原来岳先生想独吞啊?”

岳定唐:“三条岔道,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一条放着东西。你刚才想带我走的,是死路吧?”

凌枢不吱声了。

黑暗中,他听见擦亮火柴的动静。

马灯被重新点起。

玻璃罩子裂开了,但勉强还能照明。

“还能走吗?”岳定唐问他。

“不能。”凌枢一动不动,决意跟墙壁来个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岳定唐也没勉强他。

“既然这条路是死路,那么还有两条,都可以走,我先去看看。”

他提着灯往边上那条岔道走。

凌枢心头一动。

“等等,我和你走。”

他扶着墙慢慢起身,一呼一吸都很难受。

岳定唐把马灯塞到他手里。

凌枢:???

“你是人吗?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让我提灯。”

“我背你。”

岳定唐说完,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趴在自己背上。

凌枢发现他的动作还挺轻,小心巧妙避开了肋骨伤处,凌枢将整个身体的分量都交给对方,又有肌肤相亲的热度传来,不由缓缓出一口气。

舒服多了。

“我二哥跟日本方面过从甚密,许多内情,连我也不知道。这次来关家奔丧,就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委托我与市政公署的人接洽,接手成先生当初留下的摊子,也就等于接手东北与上海的联络线。”

凌枢嗯了一声,轻得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岳定唐好似听见了,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岳家现在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吃穿不愁,加上老大和老二的人脉关系,足以在上海屹立不倒。但是——”

“但是,”凌枢咳嗽两声,接道,“有得必有失,在各方势力之间保持八面玲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允许岳家左右逢源。”

岳定唐:“不错,老大和老二因此有了分歧。老二觉得,日本现在势如破竹,以南京那边的趋势,将来说不定要拱手让出部分国土,与日本人搞好关系,利大于弊。但老大认为,欧美不会坐视不管,而且日本人做事太绝,名声更不好,岳家已经足以自保,没必要再蹚这趟浑水。”

他的语速不慢,音调也压得很低,但听在凌枢耳中,却不啻惊雷。

岳定唐现在说的,必是岳家鲜为人知的秘辛。

站队交好这种事情,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凌枢跟了岳定唐这么久,断断续续也有耳闻,却从没问过。

事关岳家立足安身之道,岳定唐只是个大学教授,并不掺和这些,问了,他未必知道,知道了,也未必会说。两人中间宛若横了一条透明的界线,不可逾越,不可试探。

凌枢不知道岳定唐的底牌,岳定唐也不知道凌枢的秘密。

“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岳定唐置若罔闻。

“老二不能亲自去东北,那太显眼了,所以他想到了我。”

“我也想知道老二在这趟浑水里到底陷得多深,就必须自己过来走一趟。”

“你还记得影佐来接我去市政公署那天吧?我们坐的车当场爆炸,其实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因为有人提前通知了我。我也知道,炸弹就装在影佐座位底下,所以我故意坐了一个他斜后方的位置,在爆炸发生之时,我可以及时拉开车门逃跑,不会伤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