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前尘往事

寇冬好像做了很长的梦。

他站在楼顶徘徊, 从高高的楼上向下看。下面是车水马龙。金红色的灯汇聚成河,就从他的脚下流淌过去。

下班的,回家的, 急匆匆奔向下一场饭局的。老太太的手里牵着孙子,女孩依偎在男朋友的胸膛。每个人都有归处。

他的脚尖停留在最边缘的地方, 听到呼呼的风声。身后是竖起的、高高的避雷针, 天台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

只有他能听到脚步声。

死神戴着厚重的黑色兜帽, 就站立在他的身后。他被阴郁的目光注视着, 周身浸泡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我就想活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疲乏地说。

“我就想活着……”

死神漠然地望着,并没有回应他的话。但寇冬心中隐约知道,自己应当是逃不过这一回了。

许久之前, 便有大师告诉他的母亲:“这孩子是个早夭的面相,绝对活不过六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那之后,他就能听见死神跟在他身后的声音了。再大一点, 他甚至能看见死神的影子。

他永远缀在他后面,不远不近的位置。就像是悬在头上的达克摩斯之剑, 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告诉他:他本来就该去死的。

是有人强行地、不顾一切地,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这份阴影带来的心理折磨, 甚至比肉体上的更为疼痛。除却他之外,旁人都看不到这道身影,他也不能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出异样——他表面看上去阳光活泼,实则早就滋生出了巨大的黑洞, 这黑洞将他的对死亡的最后一丝恐惧也吞噬掉了。

他不能死,这是违背他母亲意愿的事。他的家人做了如此之多的努力, 只为了将他留在阳世,哪怕是顾及她的心血,他也不能轻易迈出这一步。

母亲的嚎啕在一瞬间进入脑海,让他稍微有些动摇。但另一个声音于心底沉沉告诉他:

你宁愿这剑落下来。

……

寇冬没法反驳,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泛着腐朽的气味。他不知道旁人是否能闻见,但他却一日比一日闻的清楚。

他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好像是被埋在棺材之中多日的尸体,与那些满载生机的年轻人完全不同。这种味道他在许多年将就木的老人身上闻过,那是种老人味儿,是被强留在人间的身体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气息。

落下来就好了。

落下来就好了,只是一瞬间的事,一切都能宣告终结。

这是废弃的烂尾楼,楼下还是围起来的工地,不会有误入的路人。这一点让寇冬稍微安心,起码在最终甘甜的死亡到来之时,他并不想将其他人再牵扯进去。

他的半个脚掌慢慢越出了边缘,有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他的身体在风中微微摇晃,衣角飞起来,从下向上看去,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死神于他的头顶高高举起了黑色的镰刀,等待收割这道早该归于阴间的灵魂。

“——三。”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呢喃,音调极平静,并没有发抖。

“——二。”

“……一。”

他也要去向他的归处了。

他的身形轻飘飘腾空而起,一头向下栽去。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却猛然拎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这天台的围栏之上一把拽了下来。身后的人比他要高上半头,他扭过头时,恍惚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让他觉得眼熟的脸,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像谁。

像……

叶言之?

这三个字在心中微微一转,死神的镰刀却已劈了个空,阴沉沉注视着来人,旋即转了个身,径直向门口走去,离开了此处。那人将他拉下来,声音低沉清朗,“没事吧?”

“……”

寇冬无法回答。

躲过了这次,还是会有下一次。死神早晚都会重新到来。

他不可能永远依附于这个人的臂膀。

“没事,”他还是低声回应这个好心人,极力掩饰自己心中一瞬的失望,“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想不开……”

那人似乎微微笑了起来。

他看起来很年轻,与寇冬年龄相似,生了一张极其清隽的脸,说:“许久不见。”

这句话让寇冬稍稍一愣,继而抬起头,望着眼前人。

他不记得自己与这个人见过。

但注视着那双沉静的黑眸,好像有什么逐渐唤醒了他的大脑。寇冬听到自己难以掩饰诧异的声音:“你是叶家人?”

寇冬是早就该死去的。

但他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身亡,家中只剩下了一个无依无靠的母亲。母亲不愿意就此失去唯一的亲人,从幼年起便带领他寻遍了大山名川,拜访了许多道士僧人。没有人能帮他们,有不少道士都劝说:“命不可改,莫要强求。”

寇母是听不进去这些的。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命都系在了儿子身上。她耗费了自己的全部身家买香火,又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也不知磕了多少,终于有一位即将圆寂的高僧动了怜悯之心,与她指了另一条路。

“叶家也许能帮你。”

“哪个叶家?”

“扬涟叶家。他们居于阳世,却管两界事,能通鬼神、管控生死——你去寻他们,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话说罢,高僧闭上眼,长叹一声,与世长辞。

找到叶家耗费了寇母整整两年的功夫,可让她失望的是,叶家人并不愿出手,甚至在刚刚听到这个要求,便要将他们逐出大门。

高僧并没有说完,叶家虽然管控生死,却是要杀死强行留世之人,维护世间阴阳平衡。

寇母的愿望,恰巧是他们所不齿的。如若成功了,也是叶家要出手解决的。

寇母将头磕破了也没有半点作用,直到出门之时,寇冬撞上了另一个人。

那也是个孩子。

那孩子盯着他的身后,旋即又来看他——只这一眼,寇冬就知道,他这时只能听到,对方却是能看见死神的。

他抿抿嘴,想要从这里出去,却听见那孩子叫住了他。

旋即,那孩子对叶家家主道:“不如,让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

寇冬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他应该不同寻常,这样的话说出来居然也没有人胆敢违背。甚至连白发苍苍的叶家家主也只是不赞同地蹙紧眉头,可看向自己孙子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只有一年,只有他。”

寇母登时喜极而泣。

一年也好,哪怕只是一日也好——只要她的孩子能活着,她见不着也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家的这个孩子成为了寇冬唯一的伙伴。叶家管控很严,寇冬从不允许到处乱走,活动的范围只有一个小院子,几乎像是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