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花影树影在挡风玻璃上变幻, 帕拉梅拉绕过喷泉, 滑进GC总部大楼地下车库。

顾岫的电话终于打通, 大概也是怕了叶开不厌其烦的耐心。

“地下二层, C口。”叶开言简意赅。没过十分钟, C口电梯下沉, 玻璃门晃动, 顾岫的身影顺着阶梯不紧不慢地下行。在他抬头张望的一瞬,叶开打开双闪, 又按了下了喇叭。

顾岫顺着声音找过去。叶开俯身下车, 还穿着他们昨天见面的那身衣服。车门被甩上, 他倚着车身低头点烟。

“有事?”

顾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透过浅白的烟雾,他看到叶开面容沉静。

他和两年前相比,变的不是一星半点。顾岫阅人无声,能让他深刻记得的人不多, 何况只是一两周的接触。但他竟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叶开的样子。高定黑色西服套装, 清亮的眼神, 虽然略有青涩,但从容而漂亮。矜贵的气质、进退有度的分寸感、极好的涵养,比他的脸更让人印象深刻。那时候的叶开,整个人就像是一块被春风裹着的冰峰,冷冽,但并不让人望而却步,反而会在相处中极快地生出好感。

“陈又涵现在在哪里?”

叶开讲话的声音唤回了他走神的神智。他注视着对方,剪裁得体的衬衫, 因为没休息好而苍白的面容,不知为什么,只是二十岁的青年,却有一股慵懒的深沉。

“无可奉告。”

“陈又涵让你不要告诉我?”

“总而言之,他不想见你。”唇角凝起一丝冷笑,顾岫风度翩翩地摊手,“你又何必去打扰他?”

“顾岫,你错了。”叶开从倚靠的姿态中起身,纤长的手指从嘴边轻巧地夹下白色烟管,淡淡笑了笑,“他想见我。他不期望见我,但他想见我,你明白吗?”

小臂懒洋洋地递出,是牛皮纸文件袋。

“这是你昨天给我的项目资料,里面有所有学校的施工进度和地址。你不告诉我,我可以派人去找,一个一个找。”

顾岫紧绷的面容松动,在叶开散漫但又坚持的注视中,又慢慢有了一丝犹疑。

“你想干什么?”

叶开低头笑了一声:“还没想好。”

从这一笑里,顾岫才隐约看出叶开曾经的影子。

“我今天去见了陈伯伯,他让我去劝陈又涵结婚。”

顾岫愕然,哑火。

叶开抽了两口烟,安静闷热的地下车库无人说话。他抬眸,面无表情地一勾唇角:“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顾岫张了张嘴,“云南。”接着报出一个令人很陌生的地名。

叶开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随即揣兜起身,“谢谢你这两年对又涵哥哥的照顾。”打开车门,在上车前一秒回头,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下次再想骂我打我,还是先问问清楚再动手吧。”

咆哮的引擎声中,叶开拨出电话:“思琪,帮我订机票。”

雪山顶上浓云翻涌,白雾隐没了神明的踪迹。这是隐藏在迪庆深山坳里的一个藏村,规模很大,沿着一条雪山溪流分为上下两个村子,步行往返需要半个多小时。大部分村民的房子抬头就可以看到雪山峰。陈又涵原本并不知道,和当地村支书交流才发现,原来那几个尖尖就是梅里十三峰,只不过看到的是背面。七八月份是这里的雨季,再美的风景早晚都隐藏在云雾之下,只有下午才美得惊心动魄。

接到叶开电话时陈又涵正在屋顶露台上喝茶。日光在雪线的强烈反射下有了坚硬的味道,他这几天身体欠佳,被太阳一晒才有那么点活着的感觉。

看到来电显示时一半犹豫一半惊疑。事情都说开了,他不觉得叶开会再给他打电话。

倒也不是没做过梦。

梦到他还穿着天翼中学的校服,周五放学,在橙色的黄昏光线中跑向他。或者带他参观大学校园。长长的林荫道,上百年的老樟树,垂藤而下的爬山虎。周围人头攒动,都是老外的生面孔。画面如水面被打散,他微微笑着说,又涵哥哥,我在清华上学。再定睛,身边莫名出现另一个男人。好梦硬生生被搅合成噩梦,陈又涵便在这种心悸中醒来。

有时候会梦到不健康的画面。因为已经答应了他要彻底离开不打扰,再梦到这些,都觉得对他是一种亵渎和冒犯。

“喂。”陈又涵接起,右手握着的茶杯里,乌龙茶热气袅袅。

“又涵哥哥,我迷路了。”叶开说,气息微喘。“迷路?”陈又涵一怔,在觉得好笑的同时心里不自觉地泛上温柔。就好像浪卷白沙,是他做不了主的事情。“导航找不到吗?”

“找不到,天快黑了。”

陈又涵不自觉看了眼天色。是快黑了。山里夜幕降得早,如果在城市,现在应该还很亮。

“让家里人来接你。”

叶开摇摇头:“接不到。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他这么说,陈又涵那股漫不经心的温柔便收敛了起来。语气认真了些:“周围有什么路标?有没有人?有的话先问问路?或者跟谁共享一下实时坐标。”

“我在……”叶开扭头看了看,“有一个很高的玛尼堆,拉着经幡,右手边有一间石头房子,院子里种着一棵……一棵……就是一棵树。”

陈又涵扶着藤椅的手微微用力,嗓音低哑:“还有呢?”

“前面有两条分岔路,其中一条的尽头是金顶寺庙,有很大一片草坪,另一条是下坡,沿着坡道是小溪。”

毛毯滑落地面,陈又涵站起身,喉结滚着,他吞咽了两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叶开说了个“好”。

他站在村庄的中间段入口,往右边走是上村,往左边走就是下村,白色的溪流沿着低缓的山势卷起白色浪花。有山民担着木柴经过他身边,用口音浓厚的普通话问:“扎西德勒!到哪里去?”

叶开也回一个“扎西德勒”,摇摇头:“哪里都不去。”

赶着牦牛的藏族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他:“扎西德勒,你要去村里子吗?”

叶开双手揣兜笑得温和:“不去。”

牛群慢吞吞地从他身边经过。太阳在下山,最后的余晖把雪山涂抹得金黄。风起了,他拉上红色冲锋衣的拉链,巴黎世家的渔夫帽戴不住,被风掀走两次,他不得不摘下抓在手里。一头黑发被风吹乱,他背着双肩包在风里转圈。打转脚后跟,一圈,两圈,眼睛盯着脚下的泥土路。经幡被吹得猎猎作响,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会被吹走。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头觉得晕,停下来,看到一个藏民佝偻着背在对玛尼堆诵经祈福,临走时捡起一块石头摞了上去。

叶开心思一动,藏民一走,他也拣了块石头,有样学样地稳稳叠了上去。抄在兜里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双手合十,便听到风声中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