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第四节

当白晓菁离医院办公室已经只有3,4米距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烦地刷地转头,一句‘干嘛’已经出口,才见是程学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语调平和地问了一句,“上班时间离开科室,你向带教老师交代了么?”

“我,” 白晓菁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句话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带教老师还是外科大主任,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来的话,她肯定理都不理,扭头就走,随着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

可这个人偏偏是程学文。

他一如平时的温和,然这句话一出口,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尴尬惭愧。

她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边去,“我办完了事儿,回去给您做检查。”

程学文皱了皱眉,握住她夹在腋下,卷得乱七八糟的锦旗,“这是做什么去?”

白晓菁的眉毛挑了挑,将下巴扬着, “这跟您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之后,我擅自离岗,您怎么处置都行。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如果因为你擅离岗位没打招呼,造成该交代给护士的医嘱没有交代,该查看的化验单没有查看,耽误了病人治疗甚至出了医疗事故,是一个处分能解决所有问题么? ”

他说完这话,便静静瞧着她,白晓菁开始只是梗着脖子僵着,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愤怒所激起来的充足的底气却是在他的目光之下渐渐泄了,她不知不觉将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睛瞧着别处,脸上依旧带着执拗,“如果院办那帮人非逼着把那个孩子送走,我就把他们办公室里,由他们手接下来,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么天使什么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烧了去。别挂着丢人现眼,瞧着扇自个儿嘴巴。”

“回去,继续给你的病人换药。你昨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交。” 程学文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说话似的,从她手里将那面锦旗抽出来。

“程老师,您,” 白晓菁一脸的不服气,却没说话,闷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做医生不是作英雄。”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更加不是凭冲动做一次两次英雄。也不是说你今天想对病人尽职,就突然能有这份能力。” 他说罢,再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随时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晓菁瞪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还是转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经拐弯下楼,程学文却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面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机给三区院总打了个电话,交待道,“刚刚手术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联系,确定跟他们那边管床大夫把所有结果都过一遍;后天要手术那个,单子你再去检验科催,家属来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晓菁管床病人的换药拆线,清洁瘘口,谁也不许再替她。你们管不了她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们,过几天就做工作总结,我跟周大夫申请,把你们一起轮转到他一分区重新转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练你们带教基本功。”

他说罢合上电话,对着那面锦旗瞧了一会儿,卷起来,朝前面的医院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主任葛伟已经对着林念初递到面前的病例,检查结果看了足足10分钟而没有说话。

他看不懂这些东西,并且从心里,觉得林念初他们,是拿他不懂的东西来压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听我们安排。

他们说这孩子目前不能转院,转了院,一定会让状况恶化。到时候,有了官司,未见得就一定不会扯上咱们医院。

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在这里,就可以康复,甚至无法保证,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可以活下来。

既然都是未知数,何不按照最简单的办法进行? 既然规定是我们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之后,这样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按规定送福利院了? 怎么你们临床科室总是问题多多,就不能够做足条文规定来免除纠纷?

他敲着桌子问。

林念初的脸略微胀红,一时忘记了主任反复叮嘱的,不要跟院办闹僵,闹僵了台阶不好下,冲口而出道,“ 如今根本是国家的医疗法不健全,保险制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纠纷,这些纠纷不是我们‘制造’ 出来的。”

她才要继续说‘再说院办公室难道不是有职责做临床工作以外的麻烦事? 难道您们的工作就只是传达中央精神,鼓舞临床士气,和查我们有没有漏带胸牌,着装不整么?’ ,话没出口,听见谢启明咳嗽了两声,便咽了回去,压下不满和委屈,强笑着道,“我们确实并不太懂得临床以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院办公室的同志协调。”

葛伟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小孩儿,他看见了。就在今天上午。

儿科楼道跟其他科不同,虽然是病房,却有着过节的气氛。用粉蓝粉紫相间的纸剪成花体的‘欢欢喜喜过新年’,被贴在墙壁上。

粉红色成串的汽球挂出来了,电光纸皱纹纸做的拉花拉起来了,宣传墙报的色调更加花花绿绿,一棵前几年由一个病人家属赠送的圣诞树,更是被护士长收藏好,每年从圣诞节便摆出来,拉起彩灯,挂上些小玩具。

葛伟走进去的一路,碰见了几个出院或者申请暂时离开医院回家过年的孩子,脱下了病号服,换上崭新的漂亮衣裳,着了这鲜亮的色彩,立刻去了不少病恹恹的神色,精神漂亮可爱;每个都被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拥着,手里拿着新玩具。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远,然后,他走到了儿科急重症病房,透过玻璃,看见了那个浑身被检测仪器的连线连接着的小孩。

他心里不是没有怜惜的。

只是,这怜惜,遭遇那迎头而来的欠费,潜在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时候,就开始无奈的淡化。这么大的医院,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若此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又是否照办? 那么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伟宁愿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所有解释,都是说辞,也许就是搞临床的看见个疑难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别人抢走,甚或,他们就是想出这个风头,不顾及医院的实际。

到时孩子治好,他们是功臣,孩子有事,烂摊子一堆,他却得跟他们一起分摊。他最恨他们说的一句话,请您尊重我们的临床判断。带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这儿,葛伟的恼火又再升腾起来,拿过大茶缸子灌了几口,清清嗓子,就想对谢启明和林念初说,不能开了这个先例,否则院办的工作根本没法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