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七节(第2/3页)

周明说着跟屈副院长和梁主任又干了一杯,说其实我已经打过报告申请第一批下来做这个尝试,但是并不知道上面如何安排,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是如果上面决定让我来开始作这个尝试,那么我一定尽全力。

周明在回到北京的当天,就找出来这四五年来陆续记录收集的一些资料,加上这一次下去的许多体验设想,整理补充修改了几个晚上,统统都收在了这个文件夹里,原本准备了发言,要等院方关于派副主任以上骨干专家长期指导下级医院住院医培训的尝试方案定下来,给各级主管大夫开会讨论的时候讲,但是过了年,系统就给几个教学医院的普通外科,下达了关于开展同种异体肝移植手术课题的任务。这是标志着他们系统在普外方面水平的标志,到了科室头上,是荣誉也是压力,到了具体医生,就意味着更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没有一个专攻肝胆方面的优秀医生,不向往自己是被选中到课题组中的那一个。周明当然也不例外。

接到通知,周明很快被派到美国侯斯顿移植中心学习3个月,回来之后,除了日常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课题上面,之前关于与对口医院长期进行指导培训的想法,便和那个文件夹一起,搁置了。

或者人生的路总是那么难以预测。周明在临床科研教学上毫无保留地努力,是兴趣也是本能,原本没有想到太多其他的东西,然而,它们居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他痴迷拿手术刀的感觉,更为了能看着躺着进来的病人走着出去而有巨大的幸福感成就感,他当然希望顺利地过职称考试,希望有作主的权力,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按照自己认同的方式工作,却并没想到,可以走得那么顺,那么远。

也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的最辉煌的发挥来得太是时候。那一次被卫生部通报表彰的巨大连环车祸的抢救中,他的表现被众多上级赞赏,并且被张志祥力主上报嘉奖之后不到两个月,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机会,就那么突兀地来了。

被上上下下最为看好的全才,跟周明师从同一导师的师兄凌远,原本是已经正式下了聘书任命的外科副主任。他当时正在德国进修,原定回来后就正式上任,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自己在德国申请了卫生经济学的学位,30的年纪,放过通向似锦前程的最好的机会,打算作学生继续读书,让这边一众人等,大跌眼镜。

关于凌远为什么作了这个决定的猜测有种种,包括他跟李主任不和,为自己导师鸣不平,包括凌远传说中‘位高权重’的父亲在官场地位微妙,前途不明,包括……包括各种香艳或者浪漫的版本,确切版本无人得知,而凌远这个决定的后果,是这两年来表现实在抢眼的周明,被一些人非常看好而让另外一些人大大摇头地,接了本来给凌远的聘书。然后,就延着许多人认为是凌远会走的路,走了下来,直到今天,距离系统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新成立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还就只是一步之遥,许许多多可预测的头衔清晰可见的地方。

周明的嘴角有一丝苦笑。

想不想再往上走一步? 谁能说不想? 从任何角度,任何利益,任何说法,都不可能不想。然而,能力? 承担? 代价?

他真的能做么?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倔强而又憨实的孩子刘志光。当他一次再一次准备高考,之后一次一次在床栏上练习打结的时候,想必要做个外科大夫的信念之坚定,简直不可能容任何其他的可能存在。

这孩子终于还是放弃了,有多少解脱,又有多少遗憾? 他并不清楚。他对于行将放手的‘前途’,并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执着,只是,这两年,有些习惯了,习惯那些压力和责任,习惯那些挑战和荣誉,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去。

其实,退一步,何尝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那选择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适合他做的。

周明打开窗户,深冬冷冽的风鼓起了淡蓝色的布窗帘,他站在风口,方才因为酒,因为过热的暖气而略微重滞的脑子,越发清明。他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在电脑跟前坐下来,打开文档,才打下一行字,就听见敲门声,他看了眼表,11点半------如果说是病人有突发状况,这敲门声也过于斯文了。总不成是他们再又要抓他一起吃夜宵?

打开门,周明对着门口的谢小禾有些发愣。随后请她进来,心里却不甚明白。

秦牧明天就转肿瘤医院做放化疗了,至于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是专业于此的医生跟她交流的范围,于他,所能做的,无论做得好做得坏,都已经做完;秦牧公司方面由律师提出的,质疑手术的调查还在进行,专家组结论尚未得出,但是已经不少家报纸把这个手术作为印证了人大代表发言的佐证。

堪怜堪叹? 是什么利益,趋势一个最应该尊重生命的白衣天使,一个顶尖医学院为人医,为人师的青年专家,以病人本以不久于人世的生命,进行一场冷血的手术实验?

几天前,当周明看见某都市主流报纸副版这醒目的几行黑字引文的时候,在办公室坐了许久。

秦牧的手术,是在这场混乱当中,他唯一不能毫不在乎地坦然乃至鄙视地忽略的遗憾,虽然遗憾,但是他心中坦荡,却太难给外行解释清楚----哪怕是同行,也各有不同意见甚至猜测。

他想解释,想表达,想得到对方的理解和认同的。然而,手术中关腹二字出口,他就明白,他当然会尽了一切可能实事求是的向专家组提供证据,维护自己的职业尊严和科室的荣誉,但是,他却失去了跟那个痴到了想用婚姻来多留爱情一段的傻姑娘解释的底气和勇气。

一切的解释,在这样的结果面前,都没有意义。何必,再为自己辩白?

“坐。” 他拉过一把椅子到谢小禾面前,自己靠在办公桌上,心里并不确定,她究竟是来做什么,是临走前留下对他的指责,还是---再徒劳地问一次,秦牧的病情? 无论哪一样,在这样一个时候,都很考验他承担负荷的能力。

“我听陈曦说你还没走。” 谢小禾抬头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喝了不少酒。我觉得不影响开车,不过,” 周明笑,“有制度,还是遵守吧。” 他说完这话,望向面前,那个曾为了维护制度而气势汹汹地呵斥他的女记者。真的是她么? 如今安静地坐在他跟前的----病人家属?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怎么也还得自己来跟你说。” 谢小禾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膝盖,手里拿的是一台袖珍的采访机,摆弄良久,她抬起头,望着周明,声音有些喑哑地说道,“周大夫,对不起。我们,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