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前途

苏桃忽然来了精神头,豆浆油条在她的肚子里转化成了勇气与力量,她牵羊似的牵着无心往外走,一直走到了田叔叔所在的招待所。无心被她牵成了个别别扭扭的小男孩,走一步退两步,从头到脚全透着不情愿,又不敢实说内情——怎么说?说什么?想要吓唬小姑娘吗?

及至见到了田叔叔,苏桃的气焰略微有所低落,但是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是只口齿伶俐的大蚊子。现在苏家除了苏桃之外,其余人等已经基本死绝,老田对苏桃的提携照顾因为不求回报,所以格外显出了一种纯粹的赤诚。苏桃问一他答一,呲着虎牙心平气和,还给她抓了一把奶糖。苏桃接了奶糖,一直用双手捧着不肯放,等到把话说尽了,她彬彬有礼的起身告辞,顺便把奶糖全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一出招待所的大门,她欢天喜地的高兴了:“无心,你听见没有?到了兵团还有工资呢,一个月三十二块钱!”

无心没言语,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糖纸。苏桃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兵团不比去农村当农民强?虽然都是干活,可兵团战士听着更好听呀!”

无心把奶糖塞进嘴里,因为苏桃满嘴都是理,所以他简直不知从哪里开始反驳:“冬天能冻死你。”

苏桃连吃奶糖的心思都没有了,一肚子的话是非说不可:“我又不傻。我自己不想冻死,谁还能把我绑在外面?正好田叔叔肯帮忙,我们办不出的手续,他全能帮我们办。”

奶糖粘在了无心的牙齿上,让他很不自在的舔来舔去:“听说还得体检,万一我体检不合格……”

苏桃气得打了他一下:“人家有肺病肾病的都照样下乡了,你能有什么不合格的?”

无心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愁眉苦脸的咽下了奶糖。真是小看苏桃了,他想,小丫头原来是茶壶煮饺子,心里很有数,平时不说而已。一夜一天之中她对自己围追堵截,自己现在除非耍横使蛮,否则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无心不能对着苏桃耍横使蛮。唉声叹气的过了一天,翌日上午他们从田叔叔手中得到两张表格,坐上了吉普车前往医院接受体检——现在他们要什么没什么,连户口都不知所踪,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先体检了。

医院位于市中心,距离招待所并不远,还没等吉普车开出速度,已经到了目的地。医院里面十分热闹,长长的学生队伍从楼里排到楼外,尾巴快要甩到医院大门口,人人手中都有表格,正是一大队接受体检的青年学生。学生们的表情有喜有忧,以喜居多。开车的司机沿着队伍来回走了一趟,末了见缝插针,把无心和苏桃塞进了队伍中央,好让他们少等一阵子。苏桃捏着表格,回头对无心说:“你看,楼里面是分成男女两队的,咱们还不能在一处体检。”

话音落下,她格外留意的看了看无心的面孔:“你怎么了?”

无心的脸白到泛青,阴森森的没热气,眼皮薄成了半透明,两只黑眼珠子在薄眼皮下光芒闪烁:“我……桃桃,你说体检到底都检查什么?”

苏桃小声答道:“可简单了,就是听听心肺,走个手续。”

无心还要继续询问,可是后面有人不耐烦的推了他一下,他抬头向前一看,才知道队伍向前移动,自己也要进楼了。

楼是老楼,暗沉沉的没有生机,并且弥漫着强烈的消毒水味。体检果然只是一场形式,无心排在男生队伍里,缓缓穿越一间空荡荡的大办公室,前门进后门出。办公室里摆着几张办公桌和几只体重秤。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潦草的在体检表上大写草书。

无心心惊胆战的尾随在一名高大青年身后,按照顺序递上表格,张大嘴巴让医生看了自己的牙齿舌头嗓子眼。在体重秤上站了一秒钟之后下了来,他坐到了一张办公桌旁。神情倦怠的老大夫把听诊器往他胸前一贴,倾听片刻之后出了声:“听诊器坏了?”

没人回应老大夫,于是他转而把听诊器摁上了自己的胸膛。两道花白的眉毛皱了皱,老大夫自言自语:“没坏呀!”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面前的椅子空了,一张填了一半的体检表还留在他手边的桌面上。

苏桃在女生的队伍中走得脚不沾地,一转眼的工夫就拿着体检表出了楼。在楼前的一棵老树下,她找到了无心。上下将无心打量了一番,她开口问道:“你的体检表呢?”

无心低下了头:“桃桃,我们不去兵团。”

苏桃怔了怔,随即猛然一甩手中的体检表,当众把嗓音拔了个尖:“都说好了的,你又反悔!”

无心面无表情,淡定的像是故意要气人:“不去兵团。既然能当真正的兵,干嘛还要去兵团种地?桃桃,你听我的,去当兵。”

苏桃把手里的体检表一下一下甩得哗哗作响,恨不能把无心一并甩到万里之外:“无心,你真讨厌!你就知道落户口找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想!”

无心像块干干净净的顽石,在树下站得十分安然:“你要是有了户口工作,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苏桃本来怀着一团火苗般的热情,结果无端的被无心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大夏天的,她冷成了个透心凉。把体检表狠狠的揉成一团,她真想再也不理他了。

无心和苏桃没有再坐吉普车。在步行回旅社的路上,无心给苏桃买了一根奶油雪糕。雪糕快要凑上苏桃的鼻子尖了,苏桃只装看不见。天热,雪糕眼看着在融化,浓郁奶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无心伸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告诉苏桃:“再不吃就化没了。”

然后他又舔一口,把勉强还算完整的雪糕往苏桃手里塞。苏桃松着手指头不肯接,无心便笑着逗她:“怎么不要?嫌我舔了两口?”

苏桃快要被他气死了,望着前方硬是不出声。

无心连陪小心带陪笑:“桃桃,别生气了。你我至多分开两三年,再说你在军营里,我在军营外,离得又不算远。等你当完了兵,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时候你有工作,我也能挣钱,我们找间小房住下,不怕人抓不怕人查,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穿。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好生活?是不是比到北大荒种地强?”

苏桃迟疑着接了雪糕,一口舔下去了小半根:“我发现……你可会骗人了。”

无心把双手揣进衣兜里,扭头对着她笑:“不相信我啦?”

苏桃没言语,因为雪糕化得一塌糊涂,再不吃就吃不成了。

苏桃对无心言听计从惯了,在无心面前,她始终是精明的有限——没和无心耍过小心眼,如今让她现耍,她耍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