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眠眠的问题,她没有马上回答。直到红灯变成绿灯,她牵着他过完马路,在马路另一边等车的时候,她低头,面色不太好看地反问眠眠:“你希望他是谁?”

他微微张嘴,像是被问到了,几秒之后,他反应极快地停下来,伸出双手,抱住程安好。

“妈妈,不管他是谁,我都只要妈妈。”

程安好心一软,带着歉意摸摸他头顶。

是她太敏感,他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把这种问题抛给他,的确为难。

但程安好明白,眠眠心思细腻,一定是猜到什么,不然不会是这种反应。

“对不起,大人的恩怨不该转移到你身上。”

“眠眠。”她蹲下,面对着他,认真说出她考量许久后的想法,“你喜欢他,在心里觉得他是你的谁,妈妈不会干预你。”

“因为那是你的自由。”

“但是,下次不许不过问妈妈就跟人家走,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

她温柔耐心地嘱咐,眠眠不能全听懂,但还是笑着点头,钻进她怀里撒娇。

程安好无奈,只能将她抱起。

漫天雨幕中,母子俩的温情融了雨水的寒意。他们也没发现,下雨天拥堵的马路对面,有一个男人,一直在默默目送。

***

熟悉项目后,程安好来的第二周就帮项目组立下大功。现在新药合成的第一步一般都是先导化合物筛选,筛选之后,可能的活性化合物再进行相应靶点和活性部位的检查。他们这批针对2型糖尿病的DPP-IV抑制剂筛选出的先导化合物,进一步进行体外实验时发现,没有一个具有应有的活性,这意味着他们之前的工作都是白费,一时项目组的人情绪陷入低迷。

程安好的研究生项目刚好跟抑制DPP-IV的作用机理相关,这方面她颇为熟悉。她仔细研究他们设计的实验路线和检验方法后,根据自己的经验进行改进,果然,换了符合新药审评的新方法后,筛选出的化合物在体外都表现较好活性,这说明他们前期的工作有效且高效,项目组顿时干劲十足。

经历这件事后,负责糖尿病新药研发的总工程师不肯程安好调去其他城市,一心劝她留下来,甚至,还把电话打到了温穗那里。

温穗只能笑着回:“她去哪都是在霍氏发光发热,这事我干预不了,我不能为了你顾此失彼啊。”

程安好也在犹豫这件事,她私心是想离开C城,但跟这里的同事也建立了一定感情。而且,重点是,一向乖巧的眠眠听说又要搬家,哭着闹着,死活不肯。

她无奈,只好暂时留下来。

周末的时候,她把眠眠放到托管中心,下午六点去接他。

但不知为何,这几周她去接他时,他整个人格外兴奋,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

明明之前,她发短信警告过许箴言,以后不能随便把眠眠接走。

托管中心的老师一直笑脸相待,给人感觉一切如常。

程安好心存疑惑,但也没深究。

最近项目组的一款仿制药的生物等效性实验进入最关键的阶段,项目组所有人焦头烂额,程安好也必须在晚上加班,所以,她把眠眠带到霍氏。

实验室自然不适合小孩子进去,他跟程安好所在组组长凯丽五岁大的儿子,一起在休息室玩耍。

那个孩子很调皮,从小被惯坏了,冒险精神极强,想到什么就必须实现。他怂恿眠眠跟他一起进实验室看看,他们妈妈工作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眠眠坐在沙发上,穿着小皮鞋的小脚悬在空中,晃了晃,拼命摇头。

“我妈妈说那里危险。”

可那孩子不听劝,见眠眠不去,自己坚持跑出去,眠眠担心他,跟在他身后。

实验室的大门有指纹锁或数字密码,刚好,那个孩子见过凯丽输密码,一直记在心里。

两个小孩进去后,光是外面几层门的除尘清洁装置,又是鼓风又是风浴的,快把他们绕晕了。

眠眠一直在扯他出去,可他不肯。进去后他看到桌上一个关着实验用大鼠的笼子,好奇把它提起来,毕竟是孩子,力气小,一时没提稳,笼子倒了,大鼠跑出来,那个孩子受到惊吓,手一挥,打翻了桌上的一瓶试剂,液体刚好洒在旁边穿着短袖,裸露着手臂的眠眠身上。

□□,具有一定腐蚀性,眠眠瞬间感到皮肤的灼痛。

幸好,在里间开会的大人听到孩子的哭声,马上发现了。

医院。

医生简单给他做完包扎,眠眠坐在急诊室外,红着眼,泪光汪汪,左手臂还绑着惹眼的纱布,怪可怜的。

程安好原本还想责备他几句,瞬间说不出口。虽然错不在他,但他莽撞地跟人闯进实验室,明明可以告诉大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医生说,仔细养着,不碰水,按时涂药,留疤的可能性不大。

但程安好的心还是悬着,幸好这只是腐蚀性不强的低浓度□□,如果换成浓硫酸,后果她不堪设想。

“妈妈去取药了,你乖乖在这等我。”

程安好语气颇冷,眠眠有些愧疚地看她一眼,很快埋下脑袋,只是点头。

等她回来时,意外看到,眠眠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熨帖的西装,领带系得规整,皮鞋锃亮,他像是从什么会议上赶来。

这年头的孩子,几乎人手一个电话手表,不久前,程安好也给眠眠买了一个。

她可以断定,这个不速之客,就是那个小鬼叫来的。

程安好刚想上前,看到他进一步动作,停住了。

只见男人弯着腰,举着眠眠的手臂,很轻,很温柔地给他的伤口吹气。

眠眠噘着嘴,含着泪光,一脸委屈。

“爸爸,我以后还能跟你一起搭积木,一起玩手办吗?我这只手是不是用不了了。”

许箴言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揉捻他小手缓解疼痛的动作也停下来。

“眠眠,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吞吞喉结,眼前像他人生中答过的最难的考卷,而就在刚才,那道卡了他很久,挠心挠肺的难题,好像瞬间得解了。

他头脑一片混沌,心里泛起紧张。

私心,渴望着能再听一遍。

下一秒,眠眠伸出自己没受伤的手,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认真甜糯的语气说道:“爸爸,我还想跟你一起玩积木。”

许箴言笑了,已过三十的男人,眼角笑出些微不明显的细纹。

他跟眠眠拉勾起誓,那一瞬间,他一颗空缺了四年的心,好像被他填满了一半。

那晚从医院出来,他坚持要送她们回家。

车开到楼下,他直接打开后座的门,把睡着的眠眠抱起,等她带路。

她跟眠眠暂时租在普通居民区一八十平米的房子。地方不大,装修也很老旧,但住她们母子,已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