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学校快马加鞭地把成绩改出来了,连改卷老师都不敢相信,盛慕槐的平均成绩高达99分。

学校门口立刻张贴了一张大红榜,校长脸都笑裂了,到处报告宣传。槐上小学的教学质量一向不怎么样,每次小升初率在各镇都是垫底的,这次他终于可以别的校长面前抬起头,好好扬眉吐气一把了。

盛慕槐获准在家休息四天,办理交接手续,等下周一在槐上小学做一个国旗下讲话后,就能去初中正式报道了。

当晚小院里十分热闹,就跟过节了一样。旧社会里的艺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反而对读书格外推崇。于学鹏说,没想到咱们院子里还能出这么一位文曲星,真像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反正就是对着她一个劲儿地夸,让王二麻凌胜楼两人赶紧学学,把盛慕槐说的都脸红了。爷爷也难得那么开心,一晚上笑容就没淡下去过。

大家甚至自发地唱起了拿手剧目,爷爷的胡琴拉得也格外得劲,就像能飞起来一样。

那天的小院子可真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等好容易回到了房间,盛慕槐瞥一眼爷爷还未褪去的笑意,鼓起勇气说:“爷爷,咱们以前说好了,如果我考到全校第一你就让我学戏,现在我已经达到这个目标了,您……不能食言吧?”

盛春微微朝上的嘴角恢复了原来的弧度。他天生一张单薄而微微朝下的嘴,是老辈人说的福薄命苦的象征。

“槐槐,你为什么一定要唱戏?以你的成绩,好好学下去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找个好工作,社会上人人都看得起你,你一生都能顺顺遂遂的。”

“可是爷爷,我就是喜欢戏。我听到就喜欢,看到更喜欢。我以前是没机会学,现在有条件了,就不想放弃。”

台灯下,盛慕槐的脸散发出一种茸茸的暖意。她说:“考上大学是很好,但是如果毕业后只是做一个平庸的无聊的工作,哪怕是个铁饭碗,那也没有意思啊。”

这已经是盛慕槐的第二次人生了,如果说她从重生里能得到什么领悟的话,那就是她不要过那种既定的人生。她重活一世,是为了追梦的。

“真像。” 盛春端着搪瓷杯想,这孩子和我真像。她眼睛里熠熠的光让盛春想起了自己,为了戏痴,为了戏狂,直至将一生都埋葬在这粉墨灰堆之中。

一盏华美的灯蒙上灰尘,擦干净还能发亮,可如果那玻璃彻底碎了,就再也摆不上台面了。

艺人在台上在美,也不过是一盏脆弱的灯。

“我不怕苦,我不怕累,我就怕我连试一试的资格都没有。” 那边盛慕槐还在为自己争取,“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爷爷你相信我,以后京剧演员会被更多人尊重,我还会被别人叫一声艺术家呢。”

其实说着这话时她心里非常虚。她比这个年代的任何人都知道在21世纪的声光电影中,京剧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从百姓热爱的“花部”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国粹,京剧也日渐失去了活力。

可是如果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她的到来不能稍微改变点什么呢?就算什么也不能改变,让她当一个纯粹的京剧演员也挺好。实在不行还能去小茶馆儿演出呢。

盛慕槐是个不折不扣的乐观主义者。

盛春心中却回荡着那句话:“学戏!就是要在苦水里自个儿抿出一丝甜。”

说话的人手执竹板盯着他们练功,被打了多少下,他不知道;为了学戏,在睡梦中被抽大烟的老师叫醒过多少次,他不清楚;踩着跷在冬季被冰封冻的湖面跑了多少圈,也都模糊了。

可这些苦都比不得那站在台上的一丝儿甜。

是台下人的爱意滋养了他。可是角儿啊,不过是纸糊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在现实的狂风暴雨中,立刻就现出了原型。

看着盛慕槐那张天真的小脸,盛春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他已经被伤透了。在剧团靠边站,被自己的学生揪斗批判,被关在牛棚里冻饿三天,在采石场日复一日地劳动……这些都不足以压垮他,他还有戏。是脸上那条疤,和被打断过的腿,让他彻底与故人和舞台绝缘了。

那么原来不是京剧背叛了他,只是命运而已。

盛慕槐还在说着什么,盛春打断了她:“槐槐,让爷爷今晚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盛慕槐停住了嘴,看着爷爷不知为何格外疲惫的面容,懂事地点了点头,为爷孙俩打来了洗脸水。

***

第二天,盛慕槐还睡得迷迷糊糊呢,爷爷就把她叫醒了。他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像是已经醒了很久的模样。

“爷爷,怎么了?” 盛慕槐拉着被子问。

“我答应让你学戏。” 盛春说。

“嗯?” 盛慕槐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在盛春眼里她那急切的模样就像是一只看到了肉的小花猫。

“别急,你得先通过我的考验。” 盛春把她又按回了床上。

“什么考验?” 盛慕槐扒着被子眼巴巴地问。

盛春站起来,从桌子上拿来了两只被白布缠绕起来的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吗?” 盛春问。

盛慕槐哪里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呢?这不就是她想要恢复辛派心心念念要练,但是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看到过的跷吗??

不过在爷爷面前当然是要装傻的,盛慕槐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研究起他手上的东西来。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跷,又叫寸子。你如果真的想学戏,就要证明自己不怕吃苦。你如果能穿着这跷坚持三天不脱,那么从此不管你要加入凤山也好,要怎么练习都罢,我都不阻拦。”

“好!” 盛慕槐想也没想就重重点头。

盛春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坚持不下来也别觉得丢脸,现今天也没人再能坚持练它了。”

盛慕槐接过木跷来观察。如果把布条解开,木跷的形状就像一只驴蹄高跟鞋。前面的平台极窄极尖,只能把脚趾塞进去,后面放脚掌的倾斜的木底足有十五厘米高,末端有一个铜箍。可以想象,如果把脚硬是绑在这样两截木头上,该是怎样的煎熬。

前世盛慕槐曾经尝试过穿五厘米的高跟鞋和室友逛街,才逛了两个店她就默默买了一双拖鞋换上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想着辛韵春在舞台上那臻入化境的台步,默默下定了决心。

见她已经决定好了,盛春将木跷拿过来,蹲下来替她绑布条。他用跷带子把盛慕槐的脚与木跷一层又一层地紧紧裹在一起,一点儿缝隙都不留。

盛慕槐一边看着,一边好奇地问:“爷爷,你是从哪里找来这双木跷的?”

盛春说:“孟东辉从戏箱子里翻出来的。他们说这玩意儿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也没什么价值,反正跷功已经被禁多年,以后也没人再会了,干脆扔了得了。是我让他们留着才没扔掉,放心吧,这上面的布条是我新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