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火流星

反正也睡不着了,沈朝幕去阳台那点了一根烟。

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点卡珊德的微暗灯光,更远处就是一片漆黑的荒原,空中是点点星光。平日要是站在这里,大概能听到卡珊德人民正在亲切地问候彼此祖宗,伴随着一些表达热情与爱的枪声。

但现在已近凌晨五点,街上的酒鬼发完酒疯了,刚刚结束工作的抢劫犯也累了,沈朝幕看到几人快乐地双手插兜,几张钞票从兜里皱巴巴地伸出,他们哼着小曲走过暗巷,想必又是辛勤劳作的一日。

又过了十多分钟,彻底没有其他声音了。

沈朝幕掏出一根烟。

星际时代的香烟材料换成了其他植物,不伤身子,也有安抚情绪的作用。他其实有意识地在克制自己抽烟,毕竟情绪不能每次都靠这种方式缓解,但有时候实在是烦躁,还是忍不住拿出一根来。

沈朝幕点烟,打火机的火光照亮半边俊朗的面孔。

烟被点着了,一点飞灰消散在冷风里,烟头闪着橘红色的光芒。

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件事情。

他自认对异兽没有太多的偏见。早些年刚入会时,他确实也和协会一贯的理念一般,冷酷而坚定地想着要把所有异族消灭。可越是追猎就越是发现,低等异兽和他们熟知的猛兽并无太大区别,习性摸索清楚了也能和平共处,高等异兽的感情更鲜活复杂,也更似人——有时候和他们接触后,沈朝幕甚至说不出他们和自己有何区别。

理念不同?三观不同?

除却太过暴虐的那些,人与人之间不也有着这样的差异么。

于是协会里的人都知道,沈朝幕专门喜欢挑着困难而危险的任务做。

他们都以为他是不屑于碰太低端的委托,实际上,沈朝幕只想对明确有威胁的异兽出手。

但是,龙拾雨为什么是龙呢?

他不可能对龙拾雨出手,可若是继续把青年带在身边……

沈朝幕有些郁闷了。要龙拾雨换成其他任何异兽,他哪里会那么纠结。

那些祖辈们讲述的故事还在耳畔,从小被灌输的观念根深蒂固:2144年赤炎红龙袭击星港,无数满员的战舰沉没,遍地都是因高热变得通红的金属,空气在扭曲,海床上躺着沉默的船和沉默的战士。2200年尖啸龙突袭费迪南德城区,大批吸血蝙蝠依靠它的怖气而生,振翅时遮蔽了那轮圆月,整个城区都是干枯的尸体。2255年……

但凡历史上出现过强大龙类,都是可怕的悲剧,而他对这些数不胜数的悲剧了如指掌。再弱小的龙也会因为血脉发狂。

岛屿上的海风寒冷,每年他为屠龙祖辈们的墓碑献上鲜花时,都会想他们是为了文明付出了生命。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龙呢?

一根烟抽到一半,那烦闷感觉还没散去。沈朝幕觉得有些冷了,夜里呼出的都是白气。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他回头,看到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冒了出来。

那是抱着毯子,边打呵欠边揉眼睛的龙拾雨。他刚从沙发上下来,光着脚。睡裤因为睡姿被卷上去了小半截,那脚白皙好看,指甲圆润,却又是标准男性的修长。

沈朝幕说:“你怎么醒了?拖鞋也不穿。”

龙拾雨说:“你把我的拖鞋穿走了啊。”

沈朝幕低头一看,果然一双黄鸭子拖鞋在自己脚上,难怪他好像觉得大小不对。

沈朝幕咳嗽两声:“我现在还给你。”

龙拾雨走到阳台:“我不冷。”

这里阳台地板刚刚被打扫过,表面冰冷,但对于他来说完全没感觉。

“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呀。”龙拾雨把毯子盘起来堆在阳台围栏上,抱住那厚实毯子,“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了?”

“有点心事而已。”沈朝幕简单讲。

“噢。”龙拾雨说。

恶龙法则告诉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公主分担忧愁。于是他又问:“所以是什么事情啊?”

沈朝幕:“……”他揉了揉龙拾雨的脑袋,笑说,“没事。外头冷,回去睡觉吧。”

他刚想搂着青年的肩膀,带他回去,就被龙拾雨拽住了。

龙拾雨说:“再等等嘛,今天刚好有好看的东西。所以我才醒了。”

沈朝幕就站定在原地,望着卡珊德下城的杂乱街道:“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很快就出现了。”龙拾雨弯起眼睛。他把下巴搁在暖和的毯子上,望着远方。

沈朝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提着……两袋特价菜的“虎鲸”?

“虎鲸”正走在旅馆附近的小巷子中,出现在他对面的是个彻夜工作的抢劫犯,挥舞着手中小刀说些什么。

然后他就被“虎鲸”一拳锤晕了,“虎鲸”提着特价菜高高兴兴地走了,消失在视野中。

沈朝幕:“……真是好看的东西。”

“什么呀。”龙拾雨瞪他,“我才不会让你看这种东西。”这表达愤怒的方式明显没有效果,他又被怒揉龙头了。

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虎鲸”打了个喷嚏:“……他妈的,谁在骂我。”

沈朝幕笑说:“那你让我看什么。”

龙拾雨伸手指了指远方:“你看天空。”

沈朝幕望去,荒野之上是点点星辰闪耀。

它们有着奇异的光辉,亘古不灭,于是孩童看到梦幻,诗人看到浪漫,勇士看到宿命的战场。

很快他就知道龙拾雨要他看什么了。

长夜是寂静的。

直到亮光从苍穹的最尽头出现,曳出暗黄色的长尾。

一切忽而鲜活生动起来,那是熊熊燃烧的火流星,是来自深空的信使。

流星体的大质量给予它华美的光辉,爆发时如一条明亮火龙穿梭于星海,张扬又猖狂,锋利且不可阻挡,云雾状的长足迹将夜幕劈作两半,精巧的泾渭分明。

今晚这颗坠落的星辰格外庞大,沈朝幕从没见过那么明亮而多彩的光芒。那光芒在变幻,秋黄霁青月白与钢铁的蓝,晶红驼色芦灰与薰衣草的紫,最妙的是那道银色清辉,明晃晃的,恰如指尖在刀柄轻顶、乍然出鞘的那把利刃……

像是把天地间所有美好的颜色都杂糅在一起,像是那银白鳞片上的惊艳光华。

流星余迹久久不散,它径直坠落向天地尽头。

待它彻底消失在东方的那一瞬间,那处的夜幕忽而被一点光映亮。

非常黯淡非常不起眼,但确实勾勒出了层云的边缘——

几乎奇迹一般,今天的第一抹天光就这样悄然出现。

天穹被火流星点亮了,翻滚的夜色开始安静温柔地,被白焰燃烧。

沈朝幕的眼睛微微睁大。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在岛屿上守着灯塔时也是有这样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