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七 · 姑 妄 听 之 三(第4/26页)

香沚又言:有老儒授徒野寺。寺外多荒冢,暮夜或见鬼形,或闻鬼语。老儒有胆,殊不怖。其僮仆习惯,亦不怖也。一夕,隔墙语曰:“邻君已久,知先生不讶。尝闻吟咏,案上当有温庭筠诗,乞录其《达摩支曲》一首焚之。”又小语曰:“末句‘邺城风雨连天草’,祈写‘连’为‘粘’,则感极矣。顷争此一字,与人赌小酒食也。”老儒适有温集,遂举投墙外。约一食顷,忽木叶乱飞,旋飚怒卷,泥沙洒窗户如急雨。老儒笑且叱曰:“尔辈勿劣相。我筹之已熟:两相角赌,必有一负;负者必怨,事理之常。然因改字以招怨,则吾词曲;因其本书以招怨,则吾词直。听尔辈狡狯,吾不愧也。”语讫而风止。褚鹤汀曰:“究是读书鬼,故虽负气求胜,而能为理屈。然老儒不出此集,不更两全乎?”王穀原曰:“君论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矣。”

译文

田香沚又说:有个老儒在郊外野庙里教学生。庙外面有许多荒坟,黄昏夜晚,有时看到鬼影,有时听见鬼说话。老儒有胆量,一点儿不害怕。他的僮仆习惯了,也不怕。一天晚上,有个鬼隔着墙对老儒说:“咱们做邻居已经很久了,我知道您不因为我们大惊小怪。曾经听见您吟咏诗句,书桌上应该有温庭筠的诗,想求您抄录那首《达摩支曲》烧掉。”接着,鬼又小声说:“末句的‘邺城风雨连天草’,请您把‘连’写作‘粘’,我就更感激不尽了。刚才,为了这个字争论,与人打赌输赢酒菜。”老儒案头正放着一本温庭筠的诗集,就随手把它扔出了墙外。约摸过了一顿饭光景,外面忽然狂风怒吼,树叶乱飞,泥土沙石像急雨一般洒到窗户上。老儒笑着叱责道:“你们不要这种样子。我谋划得很周到:双方打赌,必定有一个输的;输的一方肯定不高兴,这是常理。然而,如果我把诗中的字改了招来怨恨,我理亏;如果我用原文,即便受人抱怨,我也理直气壮。任凭你怎样狡诈,我都问心无愧。”老儒的话音刚落,风立即停了。褚鹤汀说:“毕竟是读书鬼,所以尽管他们为一个字赌气求胜,仍然能服从正理。然而,如果老儒不把那本诗集扔出墙外,不是更两全其美了吗?”王穀原说:“您说的是世故的方法。老儒如果懂这些,就不是个老儒生了。”

司爨王媪即见醉钟馗者。言:有樵者伐木山冈,力倦小憩。遥见一人持衣数袭,沿路弃之,不省其何故。谛视之,履险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惨淡不似人,疑为妖魅。登高树瞰之,人已不见。由其弃衣之路,宛转至山坳,则一虎伏焉。知人为伥鬼,衣所食者之遗也。急弃柴自冈后遁。次日,闻某村某甲于是地死于虎矣。路非人径所必经,知其以衣为饵,导之至是也。物莫灵于人,人恒以饵取物。今物乃以饵取人,岂人弗灵哉!利汩其灵,故智出物下耳。然是事一传,猎者因循衣所在,得虎窟,合铳群击,殪其三焉。则虎又以智败矣。辗转倚伏,机械又安有穷欤?或又曰:“虎至悍而至愚,心计万万不到此。闻伥役于虎,必得代乃转生。是殆伥诱人自代,因引人捕虎报冤也。”伥者人所化,揆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虎知伥助己,不知即伥害己矣。

注释

汩(ɡǔ):弄乱,扰乱。

译文

在我家做饭的王老太就是见到过醉钟馗的。说:有个打柴的人到山冈上打柴,觉得累了稍微歇会儿。远远望见一人拿着几件衣服,沿途丢弃,他不明白是何缘故。仔细观察,发现那个人走崎岖艰险的路像走平地,走得很快,一般人赶不上;相貌暗淡无光,面色惨白,不像人样,就怀疑他是妖魅。打柴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望,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沿着那个人丢衣服的路,拐弯到山坳,只见一只老虎伏着。这才明白那个人是个伥鬼,那些衣服是被害者的遗物。赶忙丢了柴,从山冈后面逃了。第二天,打柴人听说某村的某甲在山坳里被老虎吃了。这条路不是人的必经之路,打柴人猜老虎是用衣服做诱饵,引诱人来到这里的。动物不会比人更聪明,人总是用诱饵捕获猎物。现在动物竟然利用诱饵吃人,难道是因为人不聪明吗!是因为利欲扰乱了心智,所以人反倒不如动物聪明了。但这件事一传出来,猎人们顺着衣服丢弃的路径,发现了虎窝,一齐开枪,打死了三只老虎。这样老虎又因为心智而招来灭顶之灾。祸福辗转相互生变,机巧变幻又怎么会有尽头呢?又有人说:“老虎最强暴但也最愚蠢,心计万万到不了这种地步。听说伥鬼受老虎奴役,必须找到替身才能投生。大概是伥鬼诱使别人代替自己,又引来猎人捕杀老虎报仇。”伥鬼是人变的,考察一下人间世事,当然也会有这种事情。可惜老虎只知道伥鬼帮助自己,却不知也是它害了自己。

梁豁堂言:有粤东大商,喜学仙,招纳方士数十人,转相神圣,皆曰冲举可坐致。所费不赀,然亦时时有小验,故信之益笃。

一日,有道士来访,虽敝衣破笠,而神意落落,如独鹤孤松。与之言,微妙玄远,多出意表。试其法,则驱役鬼神,呼召风雨,如操券也;松鲈、台菌、吴橙、闽荔,如取携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犹仆隶也。握其符,十洲三岛,可以梦游。出黍颗之丹,点瓦石为黄金,百炼不耗。粤商大骇服,诸方士自顾不及,亦稽首称圣师,皆愿为弟子,求传道。道士曰:“然则择日设坛,当一一授汝。”

至期,道士登座,众拜讫。道士问:“尔辈何求?”曰:“求仙。”问:“求仙何以求诸我?”曰:“如是灵异,非真仙而何?”道士轩渠良久,曰:“此术也,非道也。夫道者冲漠自然,与元气为一,乌有如是种种哉!盖三教之放失久矣。儒之本旨,明体达用而已,文章记诵,非也,谈天说性,亦非也;佛之本旨,无生无灭而已,布施供养,非也,机锋语录,亦非也;道之本旨,清净冲虚而已,章咒符箓,非也,炉火服饵,亦非也。尔所见种种,是皆章咒符箓事,去炉火服饵,尚隔几尘,况长生乎?然无所征验,遽斥其非,尔必谓誉其所能,而毁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以种种能为,而告以种种不可为,尔庶几知返乎!儒家释家,大伪日增,门径各别,可勿与辩也。吾疾夫道家之滋伪,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诸方士曰:“尔之不食,辟谷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