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故乡

冬去春来,一眨眼已是天安四年一月(公元前60年)。

这个冬天,西征军士卒是在酒泉郡过的,西安侯十分爱惜卒伍,给他们分发厚厚的棉襦御寒,训练强度也不大,省得众人被严冬冻掉指头,到作战时连弓都没法开。

酒泉郡已满足了青年王凤对边塞的一切想象,但等开春后大军抵达敦煌,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狂野西部。

这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在没有风沙的时候,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远处的戈壁上是被太阳晒得焦黑的石子,零星有些灌木和小草堆,亦有泛着白的盐碱滩。

如此荒芜,难怪整个敦煌不过四万人,还不如王凤老家魏郡一个县呢。

站在丝路上向北眺望,还能瞧见绵延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隆起一座座烽燧。

“据说西安侯、龙舒侯、堂邑侯所在的破虏燧就在北边,只恨不能去看一看。”

说话的是光禄大夫冯奉世之子,冯野王,他也是王凤这个小屯长的直属上司,对王凤呼来喝去一点不客气。

匈奴残灭后,长城的驻军削减大半,燧卒回到了城镇乡邑中,这让丝路两边的驿站和绿洲更加繁荣,中部都尉屯戍区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大军离开酒泉后是自带干粮上路的,沿途置所顶多供应数百人吃喝,上万大军的衣食完全承担不起。

但在路过悬泉置时,与过去无数次一样,任弘都要停下来住一晚。

因为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故乡”。

悬泉置在地理风光上变化不大,南方依然是白、黑、红三条山脉线,分别是冰川正盛的祁连,山石陡峭向西延伸到敦煌城鸣沙山附近的三危,以及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的火焰山,而悬泉置绿洲如同这异域的一块翡翠。

内部设施却焕然一新,旧的置所坞堡外又修了一道墙,将悬泉置扩大了起码三倍,墙壁都粉刷一新,再不是过去的马粪涂墙了。唯独西安侯那些留墙上的诗作无人胆敢掩盖,还在墙头放了芦苇帘子遮着,以防风吹日晒让墙皮脱落,字迹淡去。

任弘一问才知道,是前任敦煌太守甄快所为,这家伙拍马屁果然有一手,就差把此地和破虏燧一样,弄成西安侯故居了。

令任弘的惊喜的是,他居然在悬泉置的仓禀里,发现了那只多年前被他养着的小狸猫,只是它如今已是只老狸猫,懒洋洋地趴在粮仓顶上晒着太阳,地上则有两只小狸花猫在扑老鼠。

“早不是那只了,是那只的儿孙辈。”悬泉置啬夫依然是徐奉德,他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很多年。

任弘算算也对,从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至今十八九载,他已从昔日俊朗少年变成油腻中年人,萝卜亦是垂暮老马了,狸猫寿命更短。

“徐翁打算何时退下?”

大军在外面的悬泉饮马,任弘则坐在庭院中与徐奉德喝杯浊酒闲谈,他派人来请徐奉德去长安享福好多次了,都被老啬夫拒绝,他说他就想葬在敦煌,脚板底已经扎根,不愿走了。

徐奉德亦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任弘几年前路过此地时还斑白的头发已经再难找到一根黑的,身子也更佝偻了,但老头子却还想再干几年。

“大概是快四十年前的事罢,老夫初至悬泉置那年,正好是楚主去往乌孙和亲。”

徐奉德笑道:“先时常大夫(常惠)数次途经悬泉,最后一趟入京做典属国时。他与老夫饮酒后,说起匈奴已灭,当年孝武皇帝和博望侯所画的联乌孙灭胡已经达成,楚主也完成了使命,就快回来了。”

“老夫迎来送往三十多年,看着一根根汉节西去,也盼着它们能顺利归还。楚主当年也是持节和亲的,却一去未返,说起来,她还是君侯与夫人的母亲,那老朽岂能不等?”

“便想着有始有终,要候着楚主回来路过悬泉置,老夫再告老,去敦煌城里享福,可这一等五年,还没回来。”

此言让任弘和瑶光都有些动容和惭愧,只告诉徐奉德:

“快了,徐伯,那一天快到了,吾等此次西征,便是要一劳永逸,解决郅支边患,让楚主安心归还。”

徐奉德颔首,又看向任弘,关切地问道:“那西安侯此去,何时回来?是同楚主一块?”

面对徐奉德的询问,任弘却有些难以说出口,徐奉德待他亦如子侄一般。

徐奉德却好像明白了,只和十多年前,任弘要跟傅介子去西域时一般,替他拂了拂甲上蒙的一层细细黄土。

“阿弘,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悬泉置就是你的故乡。”

任弘是仰着头而出的,出了悬泉置立刻让人击鼓吹号,他得走快点,不然泪水就滑落面颊了。

而徐奉德则和过去三十余年无数次一般,带着悬泉置几十号小吏、置卒、厨子、奴婢,或站在坞壁上,或拄着杖走出门,在烈日炎炎下送别去者,都笼着手,肃然站立。徐奉德更在置卒搀扶下,目光久久停留在西征军的矛尖和旗帜上,牦牛尾与旗面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他看到任弘在马车上仰着头,背对悬泉置正襟危坐许久,在即将看不到人影时,骠骑将军终究还是回过头,站在车上,朝悬泉置挥了挥手。

徐奉德也笑着摆了摆手,而后便让人将胡凳搬来,坐在坞上,望着西方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半个时辰之后,上万大军已全部拔营西行,就算尾巴的辎重部队也不见了影子,连扬起的灰尘都落下了,只剩满地的人马足迹。敦煌风大,过不了几天,就全部吹没了。

但有些东西是吹不掉,抹不去的。

悬泉置的庖厨已经在造饭,香味一点点飘出,任弘在悬泉置留下的,不止是已在西北、长安广泛流传的名菜“任公鸡”(大盘鸡)“道远肉”(红烧肉)。

还有悬泉置的墙壁上,已密密麻麻,尽是任都护这些年陆续写就的边塞诗,不管任弘是在何处触景而发所抄,最终都会回到悬泉置,由徐奉德看着,一字字书于置所坞壁上!

大军才走一个时辰,伴随着叮叮当当,一个商队正从丝路上缓缓朝悬泉置走来,双峰骆驼踩着脚下沙石,身上满载丝绸、茶饼等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时间和丝路在流动,唯有悬泉置永远静止,迎来送往,数十年如一日。

而徐奉德也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悬泉置的招牌前,朝为首来行礼的汉人大贾拱手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