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之永伤,何以履霜

  公子瑝负手在院中,缓缓地踱着步,一袭翠羽的轻裘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门开处,晏薇探身走了出来,一身鸦青色的夹衣,素净而清爽。

  晏薇大惑不解:”什么去姜国?“

  芙公主轻蔑一笑:”请不要装出无辜的姿态了,原本就应该是你去的,不知道大哥背后做了什么手脚,反倒是变成我了。“晏薇稍微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清楚就里,于是又问道:”我真的不清楚,去姜国做什么?为什么要去姜国?“芙公主见晏薇似乎真的全然不知内情,也有点诧异:”姜国使节要求的,如不能交出刺杀穆玄石的凶手,须得以公主为质,直到捉到凶手为止。“晏薇一惊,皱起眉头,疑惑地问道:”大凡去他国为人质,不都是公子吗?为何要求以公主为质?“芙公主又是哧的一声轻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是姜国太子阳的要求,你不是去过姜国吗?好像他还认识你呢吧?或许你知道其中原委?“说完,挑衅似的看着晏薇。

  晏薇有些困惑,又有些恼怒:”你这是来求我吗?我看不像啊……“芙公主嗤道:”没有什么求不求的,人家本来就是想要你,大家心知肚明!“晏薇笑道:”既然没有指名点姓,那就全听君父的安排,做子女的怎能擅专?“芙公主怒道:”大哥自然是向着你的,君父也全听他的,只欺负我一个没有母妃的弱女子罢了!“晏薇心中一痛,低声道:”我的母妃也故去了……“芙公主冷笑道:”你的母妃是自作孽,不可活。“晏薇大怒:”我看你也是自作孽,你去姜国,与我有什么相干?!“芙公主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宫门一步,让我去姜国……还不如让我死了……我才只有十三岁……还不到及笄的年龄……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去……就因为我母妃早亡吗……为什么都欺负我……“虽然是哭,但声音依然低低的,似乎很是矜持,那压抑着的抽泣声,听得人心中发紧。晏薇的心,蓦地突然一软,几乎冲口而出答应她的请求,但想到这只怕是公子瑝费尽心力帮自己争取的……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晏薇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平时素无交往,又不知说什么为妥,只静静地递过一方绢帕。

  芙公主顺手接了,胡乱拭了一下眼睛,发现是晏薇递过来的,又赌气似的甩手抛在地上,那纯白的绢帕已经又湿又皱,沾了一抹红痕,想必是芙公主脸上的脂粉。

  过了好一会儿,芙公主哭声渐止,蓦地抬起头来。只见她双眼微红,脸上的脂粉被纵横交错的泪痕冲刷出一片沟壑。

  ”你,果然是铁石心肠。“芙公主一字一顿,从牙缝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晏薇突然觉得好笑,都是一样的身份,凭什么要求别人让着你?就因为你岁数小吗?如果两个人调换一下,你芙公主一样是铁石心肠,只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芙公主见晏薇不答,又恨恨地说道:”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去姜国的!你不要得意!我若是死了,还是会轮到你的!“说罢紧紧咬着嘴唇,死死盯着晏薇,眼中全是怒火。

  晏薇把这几日的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前后的因果立时便明晰了:只怕确实如芙公主所说,姜国使节要求以公主为质,虽未指名道姓,但意下却是自己。只是公子瑝立意要成全自己的姻缘,不知道怎样说服了杨王,让芙公主替代自己。可是……为什么是自己?难道真的是龙阳的意思……为什么会这样……晏薇想着自己的心事,却见对面芙公主身子晃了两晃,慢慢软倒下去,从唇角流下一线黑血……晏薇大惊,忙抢过去扶住芙公主,问道:”你怎么了?!“芙公主惨然一笑,又吐出一大口黑血,随即晕了过去。

  晏薇大叫:”来人!快去找医正!快去禀报大王!“一众婢女忙忙地抢进来,又奔出去,剩下的几个也乱了手脚,只大声呼唤芙公主的名字。

  ”你们扶着她平躺下,把她上身的衣服敞开。“晏薇沉声吩咐道。

  草色的羊毛茵席上,是重重叠叠的锦衣,重重锦衣包裹下,是芙公主雪一样的身躯,纤瘦、细小,淑乳只微微有些隆起,果然还是个孩子。

  晏薇取过装砭石的锦盒,从最底层摸出一个锦缎的袋子,解开系带,摊开来,里面是几十只竹针,比手指略长些,细如发丝。

  晏薇拈起一枚竹针,略一沉吟,便向芙公主胸口正中的膻中穴扎了下去。这一下立竿见影,芙公主又吐出一大口黑血,周围婢女纷纷掩口惊呼。

  晏薇额上也渗出细细的汗珠,深吸了一口气,手下不停,一枚枚竹针依次扎入芙公主胸腹间的穴位,芙公主又吐出几口血,血色渐渐变得鲜红。

  晏薇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摸了摸芙公主的脉搏,略定了定神,而后依次捻动竹针,一边捻一边缓缓地把针拔了出来,直到最后一根针拔出,芙公主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眸。

  晏薇颓然坐倒,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轻声吩咐道:”把她衣襟掩好,不要移动……“话音刚落,门开处,一群人拥了进来,有医正,有宫正,有寺人,也有黑衣侍……晏薇无力地说道:”是中毒……已经施针驱过毒,性命无碍了……“杂沓的人们,匆匆来了,又去了。

  芙公主已经被抬回她自己的寝宫医治,这里又归于沉寂。

  晏薇还是坐在原位,只觉得身子软软的,手臂还在轻微颤抖。刚才一番施针,把芙公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对晏薇来说,不啻一场恶战。

  茵席上的血污,渐渐干了,凝了……在灯下看过去,更像是斑驳的灯影,适才的生死一瞬恍然如梦,显得那样不真实。婢女们穿梭来去,收拾打扫,就是这一点点血污,也将消弭无踪。谁又知道,适才若不是晏薇艺高胆大,芙公主这条性命,就交待在这里了……晏薇心中一片混乱:她若就这样死了,是自己害的吗?没有谁愿意去敌国为质,但若是选中了自己,自己愿意这样拼死抗拒吗?也许不会……想到龙阳,心中更是纷乱如麻,难道……他真的是意在自己?是要为那日的受伤报仇,还是另有用意?

  芙公主若是就这样死了,按照序齿,下面已无其他公主,上面的公主又都已经出嫁,再怎样都要自己出头了……公子瑝能耐再大,除非他立时出兵攻打姜国,否则,只怕别无应对之法……可是,这又怎么可能?若自己也拼死不去,那就要交出黎启臣和童率……自己又怎能让他们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