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星言夙驾,说于桑田

  蓦然回首,一千个日夜苦苦找寻的那人就站在当地,素衣碧裳,青丝绾成高髻,耳中雪白的明月珰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光,臂弯的提篮中,是满满的青翠桑叶。

  杨宣公三十三年,春二月,伐姜。

  秋九月,灭姜。

  冬十月,改姜地为姜郡,封公子琮于姜郡。

  冬至日,漪湖水涸,湖底白骨磊磊如山,魔剑出。

  公子琮集湖底白骨数千并姜王及魔剑合葬,称”二王墓“。民以”剑冢“呼之。

  三十四年,春三月,有流星出于泽邑,色玄赤相杂,如漆如血,光烛地,长可十丈,大一围,动摇如双角,隐隐可见一人形垂于天地。

  剑冢裂,魔剑出,与人形合,须臾不见,或曰天魔索剑。

  继而四面陨石或大如盂,或如鸡子,耀耀如雨下,至昏方止。民死伤者众。称”天剑之变“。

  暮春三月,杨柳依依,漫天飞舞的柳絮扑面而来,像是飞花,又像是细雪。

  三年了……黎启臣已在这姜郡度过了三年,但每到季节更替,风物变改之时,总是忍不住顿生深深的怀乡之情。

  远望数里,尽皆是丛丛荆桑,间或有一两株碧桃伫立其间,红绿间杂,令人悦目。那些采桑女袅袅婷婷地穿梭来去,在高大的荆桑上或坐或站,双手如飞地采摘桑叶,衣袂飘飘,如同栖息在树上的鸾鸟。这些如花女子举袖如云,挥汗如雨,裙影与蝶影翻飞,人面与千树争色,竟是说不尽的繁华美好。三年前战争带来的伤痕,仿佛如船行水上,过水无痕,已经愈合得毫无痕迹。

  一阵銮铃声响,一辆驷马轩车远远驶来,四匹马一般高矮,一色的白身黄鬃,车是枫木制成,淡黄而油润,显得分外轻盈。车内有两个人,长者不过三十,端凝稳重,幼者只有四五岁,玉雪可爱,两人均穿着一模一样的紫锦深衣。

  车声辚辚,从黎启臣身边驶过,黎启臣避让道旁,微微躬身行礼。

  车中的长者向黎启臣点头致意,正是公子琮,那幼童也转过脸来,也向黎启臣破颜一笑,这父子二人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温和和亲,让人如沐春风。

  黎启臣不禁感慨,晏薇的孩子,应该也快有这般大小了。

  三年前那”双龙化鱼坠“出现后,晏薇便不见了,公子瑝派人寻遍了泽邑,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姜国地界改名姜郡,成了公子琮的封邑,公子琮为姜王龙嵬和太子龙阳修建了陵墓。陵上芳草几番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黎启臣已踏遍了姜郡的山山水水,一幅姜郡的舆图已经绘制到收煞,只剩下这东南一隅的雅歌,却始终没有发现晏薇的任何踪迹……车缓缓行过,车后扬起的轻尘迷了人眼,也乱了人心……轻尘中,一个小小黑影向车轮下滚了过去。

  黎启臣暗叫不好,纵身一跃,轻舒猿臂,堪堪便把那黑影从车轮下捞了出来,而后着地一滚,顺势稳稳站在当地,这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得似乎连衣服都不曾沾染到尘埃。

  公子琮父子一左一右,从车上探出头来回望,黎启臣摆了摆手,示意无事,那车便没有稍停,一路径直驶了下去。

  黎启臣低头看怀中物事,却是一头酱色的仔犬,短喙、阔口,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小腿又短又胖,四爪雪白,右前腿微微蜷曲着不能伸直,似乎还是被车轮碰到了。可能是因为疼痛,那仔犬呜呜地轻声哼着,倒像是个撒娇的婴儿。

  ”忠荩!忠荩……你没事吧!碰伤了哪里?快给我看看!“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气传来。

  ”忠荩?“黎启臣心中一动,低头看去,却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穿一身酱色的短衣袴裤,露着半截肥白的手臂,憨态可掬,看上去倒像是那仔犬幻化出的孩童。

  黎启臣俯身把那仔犬轻轻递了过去,问道:”它是你家养的吗?“那男孩伸手接过,用力点了点头:”嗯!“”它叫’忠荩‘?“黎启臣又问。

  ”嗯!娘给起的……“那男孩随口答应着,一双小手只是在屈伸着仔犬的右前腿,似是在探看哪里出了问题。

  ”你娘……是谁?“黎启臣试探着问道。

  那男孩白了黎启臣一眼,说道:”我娘就是我娘,还有什么是谁!“黎启臣不禁讶然。

  那男孩又对仔犬柔声说道:”忠荩乖,我去帮你采药,你先忍忍,等下就不疼了哦!“黎启臣一笑,又问道:”你娘叫什么名字,你爹呢?“”……我没有爹。“那男孩抬头看着黎启臣,抿着嘴,一脸的倔强。随即又垂下了眼帘,小声说道,”你帮我看着忠荩好吗?别让它乱跑,我去采点药,很快就回来……“说着,把那仔犬递给黎启臣。

  黎启臣蹲身接过,没等开口,那男孩便跑远了。

  黎启臣站起身,隐隐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蓦然回首,一千个日夜苦苦找寻的那人就站在当地,素衣碧裳,青丝绾成高髻,耳中雪白的明月珰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光,臂弯的提篮中,是满满的青翠桑叶。

  ”晏薇!“黎启臣上前几步,”可找到你了!“晏薇半侧着身子,似乎想走,又似乎想留,咨趄着应道:”黎大哥……“”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为何躲着我们……“黎启臣柔声说道。恨不得将眼前人拥到怀里,再不放开。但那软软绒绒的”忠荩“横在臂弯,占住了手臂,却也是难以割舍。

  晏薇低着头,涩声说道:”并没有躲着你们,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黎启臣叹道:”我们没有护得你周全,应该是我们无法面对你才对……“晏薇苦笑一声:”战乱中,人如草芥,谁又能护得了谁……“黎启臣道:”你可知那时公子瑝几乎将泽邑翻了个底朝天?若不是大王封他世子令他回怀都,他还会继续找下去的。你可知公子琮和我三年来忙着做统计人丁、丈量田土这些不急之务又是为着什么,不就是为了找你吗?你怎能交了那玉就一走了之?“晏薇抬起头,眼里已含了泪:”你们就当我死了……不好吗?“黎启臣道:”那怎么行?公子琮还欠你一个赌约,你还欠穆别一瓶药,我……腿上的伤,还在等你治愈……“晏薇轻轻叹道:”这旧伤已经拖延了太久,只怕是很难愈可了……“黎启臣微笑道:”没关系,我们还有半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疗伤。“晏薇没说话,只默默地,搭上了黎启臣的右手脉搏。

  黎启臣把忠荩交到左手,右手一翻,抓住了晏薇的腕子,说道:”这一次既找到了你,今生今世都不会放手了!不管你在担心什么、顾忌什么,我总会替你挡在前面的!“晏薇叹了一声,手中的提篮,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