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与子同车,心手相和

  再度醒来,黎启臣突然觉得耳畔有了声音:鸟鸣啾啭,树叶沙沙,流水淙淙……童率也醒了,一个打挺,想要跃起来,但是又重重跌落。他不死心,继续挣扎、扭动……像一尾困在浅滩的鱼。

  黎启臣感觉到,童率那一侧的板壁上,传来重重敲击的震动,似乎是警告童率不要乱动,这说明除了车的驭手,另外还有人,骑着马在旁护持。

  黎启臣知道童率一定和自己一样,被紧紧缚着,看不见,听不到,不能开口,于是把呼吸放粗重,凑到童率脸侧。

  果然,毕竟是多年的兄弟,童率感受到黎启臣的气息,安静了下来,但呼吸依然粗重,身体在颤抖,似乎气愤到了极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黎启臣伸过一条腿,搭在童率腿上,像是抚摸一般缓缓拂动,童率渐渐平静了下来。黎启臣只觉得手心一热,是童率的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过了良久,黎启臣缓缓松开手,奋力转动手腕,扭转手指,在童率腿上写下了两个字:“别怕。”停了一下,见童率毫无反应,又重新写了一遍。因用的是左手,感觉十分不便。这一回童率有回应了,他重重捏了一下黎启臣的大鱼际,也伸过手来,在黎启臣腿上写下了两个字:“放心!”

  黎启臣也回捏了一下童率,又写道:“静观其变。”

  童率再回:“晏薇?”

  黎启臣回:“不知。”

  就这样,两个人一来一往,以手指在腿上书写来交谈,逐渐理顺了程序:先是把几根手指放在对方身上按一下,代表几个字,然后依次写出。对方如果没认出,就不动,认出了,就捏写字的人一下,如果不确定,就重写一遍让写字的人确认。

  人在黑暗中,听觉也被剥夺了,这种情形下,触觉会异常敏锐,两人本有默契,这样你来我往,越来越熟练,几乎把这个当成了游戏。尤其是童率,很是怕痒,每次黎启臣写字,他都忍不住抽动,若是可以发声,定会笑成一团。

  黎启臣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童率一起学剑,同眠同卧的情景,唯有口中的不适、手臂的紧缚时时提醒他尚在牢笼,周围危机四伏。

  车,突然停了。

  两个人也安静了下来,童率的手握成拳,直往黎启臣手心里塞,那拳头,似乎是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黎启臣伸张五指,紧紧包裹住那拳头,传递过去一份安全。

  等了很久,全无动静。

  就在黎启臣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手拽着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拉坐起来。手一松,童率的拳头便脱离了自己的手掌。

  继而,口中的布被取出,黎启臣叩了叩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舌头,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由于耳朵被塞住了,声音是从腔子里传到耳朵的,听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滑稽。

  没有人回答,什么声音也没有……黎启臣这才想起,自己的耳朵是被塞住的,就算对方回答,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这句问话,想必童率也是听不见的,不觉有些颓然。

  过了片刻,又感觉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后颈,一只碗直杵到自己唇齿之间,是粟粥的香气。黎启臣早已感觉饿了,想必昏迷了不短的时间,此时也不客气,大口地吞咽起来。那粥不稀不稠,温度也不冷不热,刚好适合入口,只片刻便喝完了。

  那人又取过一杯净水,黎启臣也张口喝了,随即,嘴里又被塞上了布块。黎启臣细细回思,突然觉得从水的多寡、杯子的器形来看,那水其实是给自己漱口用的,而并不是用来饮用的,更觉奇怪。以前曾经历过囚禁,起初囚在内城中,由黑衣侍看管,后来又被投入囹圄,从没有人对囚犯这样细心周到,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从身边的动静,黎启臣能够感觉到,童率也被如法炮制了一番。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那人又回过头来拉起黎启臣,撩起他的衣服,塞过来一个夜壶。黎启臣有些哭笑不得,能感觉到那人的手触碰到自己的下体肌肤,并不十分粗糙的手,手指内侧似乎有茧,感觉不太真……那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味,只是带着一点初春的寒凉。

  黎启臣并没有小解的意思,那人也并不着急,只这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便把夜壶撤走了,接下来又是童率。

  一切都安定下来,车又继续前行了,黎启臣和童率都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刚才这一阵子有太多意料外的事情,两个人一时转不过来。

  最终还是童率先忍不住了,在黎启臣腿上写下:“被他看了。”黎启臣心里暗暗好笑,这厮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

  童率继续写道:“缺盐,没味。”黎启臣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像是击鼓。

  童率也促狭地伸过腿来,以同样的节奏拍击黎启臣的腿。两个人扭作一团。

  经过了刚刚的事,由于感觉不到太多的恶意,两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有点置生死度外的意思了。

  再度醒来,黎启臣突然觉得耳畔有了声音:鸟鸣啾啭,树叶沙沙,流水淙淙……好像整个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眼睁一线,周围一片碧色,仿佛被封禁在一块巨大的碧玉里,光线如细针,直刺入眼睛,让人流泪。黎启臣抬起手,遮挡光线,才顿觉手臂的绑缚也去除了。

  黎启臣知道,长时间蒙住眼睛,骤然睁开是会觉得刺目的,于是用手遮挡着,低着头,慢慢适应周围的光亮。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看清楚周围的境况,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竹屋,足有一丈方圆,四周全部是手臂粗的毛竹。而且这些毛竹都是天然生长的!密密匝匝,围成一圈,形成了这个鬼斧神工的竹屋。竹子与竹子最紧密处,只能漏下一线阳光,而空隙稍大的地方,也仅能塞下一只手掌。

  地面上是盘错的竹根,还有被伐掉的竹子的桩痕,想必是经过人工的精心打理。向上仰望,竹子有十数丈高,尖端似乎聚拢在一起,离得太远,看不真。

  阳光被无数细小缝隙滤成一丝一线的,从顶上洒下来,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美得令人心悸。

  竹屋里唯一的陈设就是一张竹床,浅褐色,斑竹制成,精致小巧,此时这上面躺着酣睡的童率。黎启臣摇了摇头,自语道:“每次都睡得这么死……”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很怪,很不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