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心茧消解(第2/5页)

只有四五岁的方觉夏在练功房仰望着他,听见他说出各种豪言壮志。

[爸爸以后一定会成为舞台上最亮眼的一个,那时候你一眼就可以看到爸爸。]

这明明是第一个教会他什么是梦想的人。

方觉夏冷漠地望着眼前已经癫狂的男人,忽然间觉得一阵反胃,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不断地喝水。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淌下去,浑身都很冷。

天色翻了白,夜从黑色逐渐褪为深蓝,最后消逝。被捆住的方平似乎短暂地熬过了瘾症发作期,整个人昏死过去,方觉夏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复苏的街道,人在马路上行走,蚂蚁一样渺小。

蚂蚁很容易就被踩死,所以蚂蚁的梦想更是脆弱。

手机震了好几下,是凌一的消息,问他怎么没有回宿舍睡觉。方觉夏缓慢地打字,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

身后再次传来方平的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求着方觉夏把他放了。他似乎在很诚恳地忏悔,声泪俱下。

“我错了,孩子,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真的,爸爸太难受了,我快死了你知道吗?”

“爸爸知道你有出息了,知道你、你成功了,你可以帮爸爸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了,爸爸也很想你啊。”

爸爸。

真是遥远的一个词汇。

方觉夏的情感在和理智拉扯,情感上对他厌恶又同情,理智却还在一句一句剖析这个人话中的真假。

不想伤害,最后却是拎着钢棍来找他。

很想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家,偏偏在他走红了,就想他了。

方觉夏背对着他,仍旧望着窗外,背影挺直像一棵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客观而冷淡,更像是一个审讯官,而非儿子,“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回来的事?”

方平哑着声音,抢着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没有,真的没有。”

“回答我,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方觉夏冷漠地重复着审问。

“四月下旬……我、我为了见你,我花掉最后的钱来了北京,本来爸爸是想回广州的,但我想见见你,孩子,我……”

“来之前服用了什么违禁品?”方觉夏听见他没有回到广州,有些松口气,也直接打断了他的动之以情,“打算对我做什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方平喘着气,整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是虚浮的,像是生了大病的人,“我……我不记得了,觉夏……”

“你记得。”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方觉夏觉得刺耳,于是戳穿了他的谎言,“说,准备对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太冷了。

“我只是想打晕你,因为我根本找不到可以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想让你帮帮我,帮帮你的父亲!”

方觉夏冷笑一声。

“别说谎了。你知道你自己吸过毒之后是什么样子吗?你照过镜子吗?那一棒子抡下来,我还是不是能站在你面前都是未知,帮?死人怎么帮你?”

他训问的语速越来越快,子弹一样扫射过来。

“有没有联系过我的公司和经纪人?其他公司呢?你还联系了谁?说话!”

方平的嘴打着结巴,开口发颤,已经跟不上方觉夏的节奏了。

他毒·瘾又发了,清醒的时候就像是回光返照,很短的时间,人一抽,原本挣扎着起来的身子就倒了下去,神经被蛆虫噬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人都可以骂。

这一轮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没有方平过去的好了。

他记得他在医院得知自己可能残废之后的狂怒,记得他酗酒成性,把他当成残次商品那样侮辱。随手抄起来的椅子狠狠砸在他后背,整个脊梁都青紫不堪。夏天穿着质量不过关的白衬衫校服,隐隐约约的,都可以透出来。

好像衣服脏掉了一样。

方平又开始骂他了,方觉夏快分不清究竟犯瘾之后的人是他,还是清醒的时候是真正的他。

“垃圾”、“失败者”、“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东西”

“废物”、“缺陷”、“不配站在舞台上”、“凭什么你可以成功”

这些字眼好熟悉。方觉夏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每天都害怕父亲一身酒气回家的时候。躲过随时可能砸到头上的啤酒瓶,他也躲不过砸过来的烟灰缸,稳稳当当砸在脚上,脚趾不停地流血。

于是他不可以练舞了,脚疼得站不住,被老师问起来,也只能骗人。

说是自己的错。

人的经历为什么不可以正负抵消呢?

真实拥有过的美好童年,和随之而来的破碎和崩塌,一好一坏,一正一负,相加之后等于零,当做一切都没有拥有过。这太理想了,现实只有得而复失的双倍痛苦。

拼命地挣扎过后,方平又消停了。他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疯癫无常。醒来就是歇斯底里的谩骂和尖叫,昏死过去的时候就留给他可怖的寂静。

方觉夏像一扇洁净的钢琴盖,正在不断地沾上灰尘、污屑和肮脏的指印。

腰很痛,他站不住了,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房间门偶尔会打开,那个听命于裴听颂的保镖会给他送食物、送水,但方觉夏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他就能看到最初的方平,闪闪发光、温柔体贴的方平。他害怕这个人就是他,害怕自己心软。

天色从亮到暗,云朵落了灰,雷鸣电闪,忽然间就下起大雨,泥土翻出的腥味往鼻腔里涌,他又一次觉得反胃,扶着墙站起来,去洗手间。但也只是干呕,他弯着腰干呕,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那样用力,但什么都没有。

镜子里的自己额头青肿,破皮的地方结了血痂。方觉夏甚至庆幸他最近没有工作,否则要怎么上台,怎么面对镜头。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方觉夏就觉得可怕。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肯定自己,告诉自己脸上的胎记不是劣品的瑕疵,但这个人一出现,那些噩梦就又重现了。

那些由自己父亲亲手埋在他骨血里自我怀疑的种子,只是暂且休眠。

方觉夏不再去看镜子,他试图用理智驱逐那些负面情绪,但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他需要数独,需要思考,这样他就可以平复情绪。只要能让他做点题,让他的脑子转起来,他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焦虑爬上心头,方觉夏迷失方向。

从洗手间出来,他听到了关门的声音,顺着声响抬头,看见淋得半湿的一个人。

幻觉吗?

怎么好像裴听颂。

裴听颂看着方觉夏,心猛地抽痛。他苍白得像朵干枯的花,固执得保持着原有的形状,但一碰就粉粹。他的眼神是熄灭的,仿佛看不见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