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一剑败三魔 宝玉明珠藏相府清歌惊远客 澄波碧海赞词人(第5/7页)

桂仲明见他负气而行,心中暗道:“这人倒也是个血气男子。”他拉着冒浣莲正想告辞,陆明却又上前拦阻道:“这次多得两位兄台出手,小弟交浅言深,如两位兄台未有落足之处,就请到相府里去谋个差事如何?”桂仲明怫然不悦,几乎就要发作,不料冒浣莲却是喜形于色,连声笑道:“多得两位教师爷关照,我们也不客套推辞了,若然得在相府安身,那可是求之不得!”桂仲明猛然会意,立刻装出笑容,连声道谢。

大车在京城街道上长驰而过,向相府前行。路上冒浣莲再问相爷买这三十六个少女干嘛?陆家兄弟这时已把两人当做自己人,不再隐瞒,告诉他们道:“这三十六个少女都是相爷暗中请人在苏杭两地搜买的,有些是出名歌女,但大多却是贫寒人家的标致女儿。也难为买的人选得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至于为什么买的,那我们可不知道了。”

列位看官,你道是为什么买的,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原来纳兰容若虽是当时第一才子,尤以词名冠于全国,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却是个不通文墨,庸俗不堪的人。他仗着是宗室内亲,又善奉承,从部曹微职一直升到当朝的大学士(宰相)。他见顺治和康熙两个皇帝都很注重文学,便暗地里招纳了许多文人供养在家,做了许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献进宫去,博取皇帝欢心。纳兰容若自幼在许多人才熏陶之下,加以天资聪敏,因此年纪轻轻,便成一代才子。康熙皇帝和他年龄相差不远,见他如此才学,宠爱异常。因此有人说,明珠之能做到大学士,得他儿子之力不少,可算是官场一件异事。

有一天纳兰明珠陪着康熙在西书房闲话,说起庄子南华经里的一段故事,记不清楚,叫内监取书来查,那内监错拿了老子的道德经,康熙跺着脚骂道:“蠢虫!”又叹口气对明珠道:“这班蠢物真是讨厌,从来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多么有趣,朕富有四海,就是缺乏那么几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替朕添香夜读。想那南唐李后主,虽是亡国之君,却有大小周后,娴熟词章,精通音律,风流韵事,万古流传。朕反而比不上他呢!”明珠听了,因事涉内廷,不敢作声,但心中却有了一个打算。

明珠回府之后,想起苏杭二州,山川秀美,灵气所钟,素多美女,立刻打发家人到苏杭一带挑选那些体态苗条,面貌清秀的标致女孩儿,准备收在府中,请文人学士教会诗书,琴师舞娘训练歌舞。训练成功之后,再偷偷献给皇上。但明珠为了沽名钓誉,不敢公然以相府之名,请地方官派兵护送。因此,才由相府的师爷定下计策,叫陆明陆亮两个武士出面,转请武威镖局,护送来京。

陆明陆亮将三十六名少女,送到相府之后,明珠自然十分高兴。但因他一心盘算怎样训练的事情,对陆明陆亮保荐桂冒二人,却不耐烦细听下去,随便把手一挥,说道:“既然你有两个朋友要进来,就安插他们在园子里看园吧。”这个差使,等于仆役,两陆对桂冒说及,都觉不好意思,却不料二人一口就答应了。

桂冒二人进了相府之后,一心想见纳兰容若,好探听张华昭的消息,不料一连两三个月,都没见着。看守花园,又不能随便出去,闷得桂仲明什么似的。冒浣莲虽然不时安慰他,但想起吴三桂举事之后,外头大局不知如何,亦是不禁心焦。

春来春去,转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时分,桂仲明被遣去监督修理园子的工人,冒浣莲一人独自在花径徘徊,不知不觉,通过假山石洞,来到了园子深幽之处,只见林木葱郁,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梢之间,景色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冒浣莲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话说得果是不错!”正呆想间,忽听得有音乐之声远远飘来。她不觉循着乐声寻去,绕过几处假山,只见面前豁然开朗,一面水平如镜的荷塘横在面前,池塘上千百朵红莲,都已开放。四面红莲围绕中,池中心又有几十朵特别盛开的白莲,宛如素衣仙女,立在水中央。池塘周围有白石为栏,池上有小桥九曲,蜿蜒如带,直通到池中的一个小亭。上面有几个舞娘翩翩起舞,亭中有一个少年公子,独自弹琴。那几个舞娘,就随着琴声,且歌且舞。

冒浣莲妙解音律,远听琴声,只觉一片凄苦情调,不禁呆了。心想:纳兰容若富贵荣华已到了顶点,年纪轻轻,才名绝代,更是古今罕见,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觉步上小桥,向池塘中央的亭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声戛然而止。只听得纳兰容若说道:“这一首不宜合唱,只宜清歌,紫菊你给我按谱唱吧。”说罢,又弹起琴来,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下小桥。

冒浣莲听得“紫菊”二字,觉得这名字好熟,正思索间,琴声已起,其声凄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一个少女,面向纳兰,背向浣莲,按谱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歌声方停,一声裂帛,琴弦已断了几根。纳兰容若推琴而起,叹一口气。冒浣莲听得如醉如痴,心想:“怪不得我一进园子里来,就听人说,纳兰公子是个痴情种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还是这样哀痛。这首悼亡词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几句,想道:“难道年少夫妻,恩深义重,真是易招天妒吗?”想到这里,不禁心里笑道:“怎的这样容易伤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对天生爱侣。”她想着想着,自觉比纳兰容若“幸福”多了。

这时那歌女回转头来,见冒浣莲站在亭前,忽然“咦”的一声,低低叫了出来。冒浣莲一看,认得她就是当日自己在大车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这样熟。冒浣莲急忙向她打个眼色,跨进亭来。

纳兰容若听得紫菊低叫,抬起头来,见一个俊俏少年,卫士装束,不觉也有点惊诧,问道:“你是谁?你喜欢听琴?”冒浣莲道:“我是看园的,公子,你这首‘沁园春’做得好极了,只是太凄苦了些。”纳兰容若奇道:“你懂得词?”冒浣莲微微一笑,说道:“稍微懂得一点。”纳兰容若请她坐下,问道:“你觉得这词很好,我却觉得有几个字音好像过于高亢,不协音律。”冒浣莲道:“公子雅人,料不会拘泥于此,古代之词,先有音乐,而后按声填词,尤以周美城、姜白石两大词家更为讲究。但其弊病却在削足适履,缺乏性灵。所以苏(东坡)辛(弃疾)一出,随意挥洒,皆成词章,倚声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时却又伤于过粗。公子之词,上追南唐后主,具真性情,读之如名花美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洁。何必拘泥于一字一音?”纳兰容若听得睁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