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祭天大典后,太后安然无恙,狄公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本以为这番风波可以告一段落了,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刚刚抵达大理寺,便听到了血腥的消息:昨天深夜,内卫突然闯入东都众多大臣的府邸中,当着他们的家人的面,将包括宰相裴炎在内的许多大臣秘密带走,下入了黑牢。

据狄公的同僚所说,这些被下狱的人都是越王李贞的同党。他们在狱中遭受了无情的折磨,被逼交代谋反的经过,还有同谋。太后更是重用索元礼、周兴等酷吏,一夜之间,天牢里哀声四起。这些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像孱弱的绵羊一般,任由太后和一帮酷吏宰割。

狄公在大理寺听到这些消息时,大为惊讶。李贞、李冲自杀后,狄公以为谋反之案已经结束了,没承想只是个开始。不光朝中的文臣,就连武将也受到了牵连,博州参军王位、凉州大将军黑齿常之都已经被押到了东都,下入大狱,等待着盘问和折磨。这些事情没有经手大理寺,这意味着都是内卫所为——太后直接授意。

狄公隐隐觉得恶麒麟杀人案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如果再不探查明白,它恐怕会将整个天下都给吸进去。他将旬月以来在幽州的经历过了数遍,努力寻找其中的线索,并将它们串联起来,但仍然毫无头绪。他只得暂时收起思绪,打算去面见太后,知悉她最真实的态度。狄公很清楚,太后自夺取大权以来,最忌讳的就是说她名不正言不顺的流言,以及对她的权力的挑战。如今,狄公想要为这些大臣辩护,其难度可想而知。

狄公左思右想,幽州谋反案由他结案,是他逼死了越王李贞和骆宾王。在越王死前,狄公保证过会保护李唐忠臣,死而后已。即使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也得往前走。狄公横下心,将元芳唤来,安排了一番,便只身前往上阳宫。

一番通报后,狄公被太监引进了上阳宫。太后面色不豫,看到狄公进来,示意狄公在一旁等待。

裴炎跪在地上,身体颤抖不止:“老臣被人陷害,还望陛下明察。”

太后暴喝:“你私通琅琊王李冲,意图谋反,还说是被人陷害的?”

裴炎道:“陛下,老臣是无辜的啊!”

太后怒斥道:“你竟敢说你是无辜的?那好,朕问你,”她尖厉的嗓音从身体里传出来,好像要掀翻上阳宫的屋顶,“你那两个被肢解的侄子是怎么回事?”

裴炎大惊失色,“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太后指着裴炎骂道:“你这个乱臣贼子!旬月前,在我派遣狄仁杰查察幽州恶麒麟之案时,你自作聪明地让你的两个侄子跟随他去幽州。你侄子身上藏着祭天大典的日期,此乃宫中绝密,岂容你泄露给李冲等反贼?你不曾想到的是,狄仁杰所住的客栈早就被内卫布控了。你的侄子们被诛后,李冲等逆贼将尸体盗走,还是获取了绝密信息。到底苍天佑朕,才没让你等反贼害了朕的性命!”

太后气愤地走下高台,像看猎物一般看着跪倒在地的裴炎:“你食君之禄,不知报效,却反噬其君。对于你这种不忠不义、丧心病狂之徒,朕如何能留?!”

狄公看得心惊肉跳。裴炎乃太宗、高宗之股肱大臣,也是朝堂的支柱之一。狄公欲上前替裴炎分辩,但裴炎和骆宾王私联一事已板上钉钉,再加上太后正在暴怒之时,任谁去劝,都只能得到个引火烧身的结局。他只能跪在一旁,低着头暗自叹息。

“来人!”太后冷冷地背过身,“将此贼拖出去,凌迟处死,夷灭三族!”

裴炎听到后,急火攻心,翻了下白眼,昏死过去了。两名侍卫抓住裴炎的细胳膊,像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拖出了上阳宫。

狄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此时,他飞速地思考着。客栈杀人案,被害人是裴炎的心腹。内卫布控着客栈。客栈杀人案的凶手暴露后,邓逸“恰巧”出现在客栈,这表明他可能是内卫的首领。如果邓逸是内卫的首领,那就表明太后对幽州谋反之事早已心中有数。狄公暗想,他调查谋反案的过程中,顺风顺水,一一击溃了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和骆宾王,难道这一切都是太后和邓逸计划好的?!

想到此,狄公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悲哀和愤怒之感:他很有可能被当成了棋子,还是那颗最可悲、最为人所唾弃的棋子。现在,整个朝堂都因他立下的“大功”而饱受煎熬,众多忠臣良将或被处死,或被关押,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再想起越王李贞的惨死,还有自己对李贞的承诺,突然间,狄公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他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去查明真相,尽力挽救李唐忠臣。

狄公直起了脊梁。

“狄仁杰,你不请自来,有何事要奏?”太后转过身来,盯着狄公看,“朕听说,祭天大典上有一些插曲?”

狄公大惊。如果祭天大典上发生的事情暴露,那他不但无法挽救李唐忠臣,自己也会粉身碎骨,更会牵连无数人。他迅速冷静下来。那天,他和元芳料理完骆宾王的尸体后,从洞里出来,将洞堵死了,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太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这次他一定要顶住压力,因为裴炎一倒,朝堂之上再无李唐忠臣敢说话了。狄公咬了咬牙,道:“臣唯恐李贞、李冲的逆党余孽死灰复燃,所以在洛水周边小心巡视。托陛下齐天洪福,未有任何异常情况。”

太后冷笑一声:“狄仁杰,朕姑且信了你说的话。”

狄公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臣留意到,天牢里未经过大理寺审讯的嫌犯多达百名。臣还听说,这些人是李贞、李冲的同党。微臣亲身经历了幽州的叛乱,如果陛下对案情有任何不明的地方,臣斗胆请缨,为陛下分忧。”

太后走到狄公的身旁:“这些无须你担心。”

狄公感到太后身上有一股杀气,他咬了咬牙:“敢问陛下是如何确定这些人都是李贞的同党的?”

太后不耐烦地问:“狄仁杰,你想说什么?”

“陛下抓了他们,造成朝堂根基不稳,实在有失妥当。陛下,您……您可有证据?”

太后大怒:“狄仁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盘问到朕头上来!”

狄公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为了陛下的江山,臣恳请陛下给出证据,否则,臣甘愿领死!”

“狄仁杰,上次赦免四万叛军,朕就已经忍让再三了!你还想试探朕的底线?”太后用鹰一般凌厉的眼睛盯着狄公看了一会儿,随后从怀中抽出一条黄绫巾子,扔到了狄公脚下。狄公拿起巾子来看了一下,心中暗叫不好!这应该正是越王李贞所说的血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