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他有那些这么好的朋友(第2/2页)

另外一次的险死还生,是龚侠怀带同四当家夏吓叫,意图劝服“斩经堂”的人联手为誓保襄阳而同心协力时,遭受四十八名迄今身份不为人所知的蒙面武林高手的狙击。“斩经堂”的五名高手在此一役尽亡,由于不知元凶是谁,总堂主在大怒之余,迁怒于龚侠怀。龚侠怀为了要引开追兵,让四当家活命逃亡,反而被对手的主力围攻,重伤坠崖。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魂丧天伤崖之际,他又出现了,而且练成了他的“天涯刀法”。当年,他的刀走诡奇一路,故称“诡刀”,跟他爱妻的“丽剑”的光明利落恰成对比,故与七名献血为盟的弟兄组成的帮派是为“八尺门”,江湖中人把“八尺门”之上加上了“诡丽”二字。当然,这样做会很有一些兄弟不快,但那是人们口里相传的,要改也改不来。

等到龚侠怀把诡秘奇绝的刀法一改而成意境高远的“天涯刀”之后,人们也没把“诡丽八尺门”的名号作过任何改动,他似乎也借此纪念他的亡妻。

八当家赵伤最后才加入“诡丽八尺门”。他是带了两百四十一名手下加盟的。他因看不惯宋廷积弱而又内厉外敛,组成“孤山派”落草为寇,自立为王。龚侠怀单人匹马,夜上孤山,未杀一人,只坐下来论剑道刀法、国事世事,赵伤为之拜服,从此成了“诡丽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龚侠怀现在已步入壮年了。年纪大了,就不想有太多的冲撞,也不想遇大多的风霜,就算英雄也不例外。这几年间,他在全心全意地巩固因抗金而元气大伤的“八尺门”,也致力奔走,大声疾呼,说明蒙军南侵是势在必发,朝廷应先行秣马厉兵,整军迎战。

因为他这些那么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么血泪纵横的挣扎,武林子弟、江湖侠少提起“诡丽八尺门”和龚侠怀的时候,总是眼睛发亮、脸上发光,仿佛连鼻子也挺直了一些。

他们就算不尊敬这些人,也会景仰他们可歌可泣又可傲的往事。

简单和单简也不例外。

他们更尊敬这些人。

除了龚侠怀,还有他那群这么好的兄弟,这么好的朋友。

简单和单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特色,要比背诵四书五经还深刻。

朱星五,“诡丽八尺门”二当家,他的“八步赶蟾”步法,曾在十七名“豹盟”高手围攻他之际从容逸去。跟他交手最可怕的是:你永远沾不着他的衣角,但他却可以随时绕到你的死角,施以致命的攻击。

高赞魁,三当家。擅谋略,龚侠怀不在的时候多由他来主持大局,他平生志愿是当官,觉得可以差遣人是件乐事,后来官当不成,便做强盗,觉得差遣不了人也可以恫吓人。直至加入了“八尺门”,总算是可以呼一点风唤一点雨了,虽然不能算是翻手为云覆手雨,但那也足以令他暂时满意了。

夏吓叫,四当家,本籍是西夏人。擅使九十三斤重的禅杖,人以为他是和尚,其实他是从来没长过毛发,连眉毛都极淡。他脾气坏极,未入江湖前原来是名凶手,练成绝技后是名杀手,因遇龚侠怀,被他收服了,才成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手。

路雄飞,五当家,擅火流星,一身兼使七十二路绝门暗器,性急、暴躁、为人耿直。慕容星霜,六当家。神射手,性格刚烈,遇强愈强,越伤越勇。

路娇迷,七当家,是路雄飞的胞妹,擅使水流星,兼善用毒,为人泼辣,睚眦必报。

赵伤,八当家。原“孤山派”主持。个子矮小精悍,近身搏战,无人能敌,喜臧否人物,孑然不群。

这些人物,早已在江湖传说里流传,简单和单简都耳熟能详。

这些人就像石堆里的花,剑影里的梦一般可贵出色。

简单和单简曾在一次论刀大会上见过龚侠怀。他们都觉得龚侠怀特别注意而且注重他们,他们没有忘记龚侠怀在那一次短短一晤里,表示的是挚友的亲切而绝不是长者的威望,所以他们更想进一步了解“诡丽八尺门”里兄弟们的一切。

一个人有那么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种幸运,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个愿望,直至简单和单简首遇路雄飞的时候,觉得失望了。

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见到朱星五的时候,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龚侠怀和他那一群兄弟们的事迹和传说,在他们心里己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结成了一个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里。

但愿有一天,我们也像“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一样。可是,现在他们心里的瓷像已给人一拳击碎。击碎它的人,正是“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朱星五显然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他跟一般传说的莽烈汉子不一样。他的脸容已自我介绍了他受过很多的苦,许多的忧伤,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坚毅与操劳,只有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才可以觉察出他压抑着的不安。“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朱星五知道叶红的来意之后,强抑住那一种好像是一个外人闯进来强行翻开他那一本账簿的不快。诧然地问。“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他没有死,他在牢里。”“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你们见着他了?”“没有。”“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你亲自送去的?”“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士,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知道吧。”朱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她……?”朱星五冷笑:“嘿。”“怎么了?”“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他整张脸就像一颗巨大的蛋。那人有一双会嚼食人的眼,但当他咬着叶红那一双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双眼时,他就像啃着了石头,几乎要发生“崩”的一响。叶红道:“是我。”那人问:“你是谁?”他的口红得就像在吐血,牙齿森然得像两排钢锉。”“我是叶红。”那人点点头,以一种惊人的杀气说着,仿佛他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足以杀死一个人。简单和单简己暗自戒备。他们觉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发。这都是那人的气态造成的。“不管你是谁,请注意:你上排的牙齿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坏牙,前面的牙齿没有蛀也没有坏,但有四只过尖的犬齿,说话容易咬到舌尖,至于后面的牙齿,实在是太脏了。”叶红用一种赏月评花的语调说:“当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满口烂牙,夏四当家。”简单和单简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诡丽八尺门”里坐第四把交椅的“杀人和尚”夏吓叫。“你要干什么?”夏吓叫倒是沉住了气。“他是来探问龚侠怀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说:“他是叶红叶公子。老四别冲动。”“龙头,”夏吓叫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态度倒没先前嚣张了。“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对叶红哈腰一笑道:“当然,叶兄府上,莫不是官!”叶红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坏在这里。真的在六部朝官里,没我这一号充数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这样的门外汉。”夏吓叫不知道叶红是在谦辞还是自诩,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说什么?”“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几声大的,然后又打了几声小哈哈,“官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如何当官?”然后见叶红没笑,才又正色道:“叶公子很关心龚侠怀的事。”叶红盯准了夏吓叫脸上那不屑的表情:“这件案子,你有什么看法?”“真要我说?”“请说,”叶红只好摆出一个官样儿,“无碍。”夏吓叫见了反而放心说了,“我说,叶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个什么汤的,我都在所不辞。我决不像姓龚的,一会儿搞‘十八星霜’、一会儿去勾结‘孤山派’。”“这么说,你很不满龚大侠的作为了?”“不满?我简直是恨死他了!”夏吓叫叫了起来:“不是他,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几兄弟,哪一个有好过的?!他搞他娘的劳什子玩意,现在给人逮起来了,外面传得风头火势的,我们这儿,一天至少退出十来个子弟!老二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给人连铺带盖地轰了出来,砸啦!我的兄弟有几个在衙里混差事的,这几年打打太平拳也风调雨顺的,眼看已升到了边,这几天突然跌到了底,这还不都是龚侠怀累的!就说老三吧,他在监司处本有名份,现在一闹开来,他也只有撇着腿子自行了断了!难怪他的老婆子常说:‘跟姓龚的去玩命,准没好下场!’他一向自命为智多星,现在可活该了!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们‘诡丽八尺门’,可喝风吃雨、二流打爪、到处求恩典当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么报国杀敌的,人家真个儿捞一大把的发财当官去了。咱们把白花花的银子都送往边防上,这回可美了谁?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卖儿子当裤子嘛!我说,龚侠怀坐牢也是坐稳了,他把大伙儿拧到这个当口儿,我见着他还真一刀砍杀了呢!”朱星五见他说得兴起,想劝住他,但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当家,有事禀报。”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应了:“什么事快说。”那名麻脸连眉的汉于说:“那杜小星又蹭到门前来了,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当家来着。”朱星五顿时脸色一沉:“把他轰走,说多少次了,他再来搞扰,就要他瘸了腿子!”麻脸汉子有点迟疑,但还是快快去了,夏吓叫却正说到口沫横飞:“你说我这话为啥当日不当着姓龚的面前说?你说我怎么说?!那会儿,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办,我算什么?我这一说,剩下的还有几片肉、几根骨头?我一早已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就是说得出来,我能说吗?这儿大家都拿他当神拜。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八也有脱了壳的一天,当日我说的,大伙儿不信,今日儿姓龚的人脸兽心,可大家都心里透亮了。我说,他只不过坐坐牢,我们呢,还得收拾残局,还要保颜面、撑场面呢!我不管,官里真要整治咱们,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这面天大的黑锅呢!”“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诡丽八尺门’当前局面,至少大有可为,你们就算在这儿撑大局,也不致挨穷闹饿的,况且,上头也没要再拿人连坐的意思吧。”叶红持平地说;“当年,龚侠怀不是为了护你逃脱,独力应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袭击吗?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这样鄙薄他,是不是太……”“他大仁大义?我无情无义?!”夏吓叫咆哮着,无毛的脸上的青筋更显得群雄并起,他那张童山濯濯的大脸凑近叶红,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叶红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让你看看。”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倒窜出去。简单和单简两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夏吓叫说着骂着,突然向他们掠去,这使得他们在一惊之下连忙凝神应变。然而夏吓叫已掠了出去。自简单和单简两人之间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两人之间的缝隙,原本连一只枕头也过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吓叫偌大的身体已掠过去了。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门,一探手,就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拖了进来,一面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还偷听什么,你就给我死出来,跟他们好好的听一听姓龚的跟你那些丑事!”朱星五也觉得大过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这……”夏吓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着,才不暇搭理他。这时候,叶红和简单、单简的震讶是不一样的。简单惊讶的是夏吓吟的轻功,不是快,而是轻得薄得跟他的体形完全成了对比——如果在刚才的一霎夏吓叫是向他出手的话,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单简是惊讶居然在大堂后进的月门帘后,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他居然未曾觉察出来。他现在开始相信夏吓叫是当杀手出身的了只有杀手才会那么警觉、那么机敏。叶红则是另一种震讶。因为还有人伺伏着。这个人一直跟着他。这几天来,这个人一刻也没离开过他。他感觉得出这个人的存在。他也感受到那股凌厉的杀气。他虽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他是谁。他震讶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进来,而且依然没有露了形迹。如果龚侠怀还在这里,他会让人潜入“诡丽八尺门”而仍能逍遥自在么?因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挞伐着龚侠怀,这感觉就变得份外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