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三章 朔风又起(第3/3页)

萧元启微笑着点头应了个“好”字,示意城门参领回返,自己引着蔡济一行直奔军衙,路上只问了问帝都近况,一个字也没有打听他的来意。

甘州乃是边城,半城军籍,入城以来连街面行人走动之间都带着些虎虎生风的气势,军衙外执戟守卫的兵士们更是一个个容色整肃,身形笔挺。衙内诸将此时显然已经得了消息,蔡济在正门前下马时,已有四五名将领迎候在此,当先一人年约六十,鬓边斑白但精神矍铄,迈前一步抱拳道:“大人自京城千里而来,一路辛苦。我们二公子刚好出城去了,东青将军已经赶去通报,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回来,还请大人勿怪,先喝杯茶洗洗风尘如何?”

从他的年貌和对萧平旌的称呼来看,蔡济判断此人一定是甘州营四品参将魏广。这位魏老将军世代军籍,长林初创时便在老王爷的麾下,几十年以军中为家,若说帅才嘛确实欠缺,但却是名经验丰富的勇将,以前萧平章不在甘州时,营中日常军务都是由他代理。萧平旌来到北境后虽然实际上执主将事,却暂时未领主将实衔,魏广便依旧用以前军中长辈的身份称呼他,这样既不算失礼,又显得更加亲切和睦。

“本官来得匆忙,未遣前哨通报,难免有不巧的时候。”蔡济欠身回了礼,笑道,“魏将军不必客气,你我厅上等候便是。”

魏广忙侧身让开,陪同他到衙中正厅上落座,又将其余几人介绍给他。

长林军中但凡得了将位的人,哪一个不是沙场血战厮杀出来的,对于蔡济这样的兵部高官虽说不上有什么恶感,但也不至于要追捧,听召过来尽了礼数,很快就有人提出有事要告退。

“不是说二公子半个时辰就能回来吗?”蔡济放下茶杯笑了笑,“能否请几位将军再耐心些,免得到时又得召唤,白添许多麻烦。”

此言一出,连同魏广在内的厅上众人都是神色微动。兵部来人通传公文,即使是再要紧的事也没必要召齐了众将官同领,蔡济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是清楚,他的身上带有圣命。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稍有嘈杂的前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好在萧平旌确实没在城外耽搁,还不到两刻钟,便已有稳健的脚步声响起,蔡济急忙站了起来。

也许是边城风霜的吹打,也许是一营重责的压力,萧平旌往日生气勃勃眉目鲜活的气息在这短短一年里已经完全褪去,即便走动时也是眼帘低垂,唇角习惯性地抿着,再加上现在黝黑粗粝的皮肤与强健柔韧的身段,整个人仿若一柄被淬制而出的铁剑,锋利却又沉重。

这位长林二公子在帝都的声名肯定不比父兄,但他既然曾被称为“小林殊”,至少朝臣们对他还算熟悉,蔡济更是在他十三四岁时便见过第一面,脑中还留有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形象,一时间对于眼前这位微显郁沉的年青将军感到有些不习惯,怔了怔方才抬起一只手,扬声道:“萧平旌听旨。”

加将军衔,正式辖领甘州营,都不是令人意外的消息。不过皇帝亲旨赐印的荣光还是令在场的众将有些兴奋,个个喜笑颜开,唯有萧元启在随着大流勉强挤出笑纹时,心头涌上了一团浓浓的苦涩。同是武靖帝皇孙,同在边城一年,可在皇帝陛下的心里,显然半分也没有想到过他。

“恭喜怀化将军。”蔡济将圣旨递到萧平旌手中,待他叩拜起身后方才上前重新见过礼。

一领黄绢卷轴,拿在手中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但萧平旌双手抬接的动作却显出了几分缓沉,转身交给贴身亲将鲁昭收存时,视线不知为何向站在魏广身边的东青瞟了一眼。

正如元叔所劝说的,东青送了蒙浅雪上山之后,终究不忍心完全割断自己与甘州营之间的牵绊,还是听从了老王爷的安排。萧平旌初到北境,人事、军务都有许多需要了解之处,全靠他全力相助方才一一理顺。但在公务上的相处大大增加的同时,两人私下的关系却渐渐疏远,他们都把对方当作是一道深重伤口的提醒者,彼此互相逃避,不愿深谈,不愿触及。

“请问蔡大人,陛下和父王身体安好?”定神迎客上座后,萧平旌首先问道。

“老王爷这一年白发渐疏,不过精神很好,身体安康。”

问了两人,却只答一个,萧平旌哪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心头顿时沉了下去,只是众将未散,不好追问,便命鲁昭去安排接风宴席,自己请钦使进到后院茶厅。

蔡济能被钦点出京传旨,对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有数,喝着茶聊了不到一个时辰,萧平旌已对京中情势了然于心。

晚上的宴席名为接风,其实也算对怀化将军的庆贺之宴,前来赴会的将领们都是兴致高昂,大碗敬着酒,气氛甚是热烈。蔡济经过下午的茶叙,自然知道萧平旌此刻胸中必定挂着沉沉心事,可见他在席面上言谈自如,内心情绪丝毫也不展现在脸上,一时间竟然恍惚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那位芝兰玉树般的兄长。

边城军中没有入夜作乐的习惯,再热烈的酒宴在起更前都会戛然而止。萧平旌命鲁昭护送钦使大人入馆驿歇息,自己仍然如往常一般,来到城楼上做最后的巡查。

主城楼上方岗哨严密,四角高台的火把在夜风中吐着红焰。萧平旌手扶墙垛,看着苍茫黑沉的远方,眸中浮起深深的忧虑之色。

萧元启从后方走过来,默默陪他站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担心陛下这一次……恐怕撑不过去了?”

萧平旌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眼下边境还算安宁,既然担忧,为什么不回去一趟呢?你的身份不一样,只带随行护卫回京问安,倒也不用事先请准的。”

“不,”萧平旌目光坚稳地摇了摇头,“正因为是这种时候,不管有多担心,我都应该留在这里。”

萧元启挑着眉尖思忖了片刻,自以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这倒也是。陛下沉疴难起,京城自然人心动荡。你统兵在外,对大伯父而言的确比回去更好。”

“你看看这周边,强邻环伺,危机未平。在他们眼中,我大梁君权交递之时就是最佳的可乘之机。”萧平旌显然没有在听他说话,沿着城墙登上了更高的瞭望台,“长林身为守土之军,越是此时,越不能有丝毫懈怠。”

新任怀化将军的话与萧元启自己揣摩的想法差得实在太远,倒让这位小侯爷呆愣了好半天,最后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叹道:“是啊……咱们两个现在所说的,还真是同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