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贺冶年(第3/6页)

谐淑仪天生一股听天由命的温柔,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惊喜,起身前导,请皇帝移驾。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宫门外,回来命人开了抽屉,封了二十两纹银交给椒吉宫首领太监,“赏给乾清宫李及,”她微笑,“记得说声多谢。”

此时夜已经深了,乾清宫内书房的蜡烛也点完了第一遍,辟邪揉了揉眼睛,趁着小顺子添新烛的时候,放下笔走到宫门外透气,寂静中能清楚听见李及在远处角落的阴暗里和椒吉宫太监低声说笑。

“……如此一来,皇上可再不上谊妃宫里去啦。”

“那卫娘娘看来是个安静无欲的天仙,想必好摆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养好了身子,再得宠幸时便是我们奴婢的好日子了。”

“李爷说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监不便久留,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师傅,蜡烛换过了。”小顺子出来请辟邪,“师傅在看什么呢?”他一样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迷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春花、秋月……”

小顺子呵呵地笑,“师傅,我都替你觉得难为情。”

“人心。”辟邪转过目光道,“纯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东西,所以……”

“所以,不可轻信。”小顺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爷么?”司礼监提领乾清宫关防的太监听见辟邪的声音,上前道,“姜统领要我传个信来——总督京营戎政贺冶年府里传来消息,贺大人病危。”

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辟邪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

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伺候在床边的贺天庆,“朝廷里……有谁在么?”

“姜放在。这些日子每天都来。”

“难为他了。”贺冶年吃力地道,“请进来,我有话说。”

贺天庆微作犹豫,才出去相请。姜放大步流星迈进屋来,一望之下道:“总督大人看起来是大安了。”

贺冶年摇头笑道:“回光返照罢了。”

姜放坐在他身边道:“贺兄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

“姜兄,”贺冶年见众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从军,共击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谊?”

“当然。”

“你我一同选作大内侍卫,相互扶持,也有联手退敌的时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我领兵尽责二十余载,所向披糜,今日里,只求战死沙场却不得,反而手中无兵无将,无剑无枪;上,主公猜忌;下,旧部离散,是为何故?”

他娓娓道来,不见有半分怨恨质问,令姜放迟疑不定。贺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几年前,你、我再加上刘思亥,也能称得上北军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是何时开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贺兄心里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并非一人,故而渐渐分歧。”

“不错,你我并无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我抱错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沦,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气,再度振奋精神,“我贺氏一门,五十年间上将七员,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从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庆,却不是个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职,从来都有些不知轻重。姜兄与我同僚二十载,就如他的兄长一般,请姜兄替我照顾管教于他。”

姜放道:“贺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本不应推辞,只是天庆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愿意听我的话。”

“你是他的主将,以军令约束他,不会不从。我只求他不要像我这般,卷在朝廷纷争里,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军官,杀敌报国,就算有朝一日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强上万分。”

“原来如此。”姜放点头道,“贺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贺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开始涣散。

姜放见状,忙叫了大夫和贺冶年亲属进来,贺府顿时一阵忙乱。姜放坐在不远的小客厅里,听得出来进去的脚步声不断,小半个时辰后,似乎是贺冶年大叫了一声:“他忘了我了……”病室那处猛的一静,之后便是抢天恸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贺府,哭声已透过几重院子传出,门前小厮似乎带着树倒猢狲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赶着替他牵过马来。

天气还真是暖和,姜放放纵缰绳提马缓行,心中被阳光烤成一团懒洋洋的炙热——明知是火烧般的难过,却又没有气力发作——姜放被无奈纠缠许久,抬起头,发现坐骑已将自己带过了双秋桥。兰亭巷前百废待兴,牌楼烧去,却改作了三层的花楼,工匠正细笔在梁枋上绘彩;一路翠顶竹蓬也恢复了旧观,将阳光映成了葱绿,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色。

栖霞院的人远远便来相迎,栖霞闻讯连忙重新点了胭脂,新梳了头,才赶过来。

“怎么最近不见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从姜放身后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轻声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无语。

“贺冶年病殁了?”

姜放浑身一颤,点了点头,“他早年也可称得上是万军中的大将,到头来却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郁抑成疾,抱憾而终。我与他也是一样,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纷争的漩涡里,现今这个世道,想做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这么难么?”

栖霞的脸庞摩娑着他的背脊,叹气道:“切不可这么说。乱世才出豪杰,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栖霞,”姜放转身揽住她道,“我生来便是武夫,并无经天纬地的资质,你告诉我,到哪一天,我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战而战,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遗憾?”

栖霞嗔道:“你怎么又有愧疚遗憾了?”

“原先王爷征北时的爱将,也只剩刘思亥和我还在军中,说来却又各为其主,谁知道今后战场上会不会相见?你、我、主子爷每时每刻所想的,都是中原人自相残杀,就算我举手歼敌万众,立下不世战功,又有什么荣耀自豪?”

“你啊!”栖霞掩上他的嘴,微笑道,“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何以还是这么想不开?人的性命会消亡,人的名誉会谤损,人的贞节会玷污,只有人的争斗永永远远不会停止。征战,因人的贪欲戾气而生,从来谈不到荣耀自豪,更没有愧疚遗憾。枉你从军多年,你刀下的亡魂听你这么说,岂不要抱怨死得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