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听时(第2/7页)

“快起来吧。”太后道,“老跪着象什么话?”

段太妃看着明珠默默起身退去,不禁在椅子上一挣,她从容平静的面庞上些微的动容,也似拼力的挣扎。太后不忍地将目光挪开,道:“让听时大师看看那观音像吧。”

“是。”洪司言见明珠执拗地站着不动,连忙命人呈上绣架。素白的小寒绢上,只绣完了那灿然夺目的金莲,却已有辉辉然佛光普照之意。段太妃手指轻触花瓣,思绪不知飘摇在何处,缓缓道:“原来已是这样了……”

太后道:“你看怎么样?”

“很好。”

洪司言急着让明珠开口,便问道:“不知明珠的绣功是和谁学的?”

“奴婢的父亲。”

“哦,”太后道,“原来家中还有人,现在何处呢?”

明珠淡淡道:“奴婢也不知道。”

段太妃一怔,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你父亲也是个狠心的人,将女儿往宫里一送,自己却逍遥去了。”

“奴婢大不敬,却也要说父女相依为命二十年,里面的深情不是外人能体会的。太后娘娘说错了。”

“呦,是我说错了。”太后笑道,“这么说来你父亲也真是不容易。你母亲不在身边么?”

“不知道奴婢母亲身在何处。”明珠轻轻冷笑一声,“依稀记得最后见着母亲时,只是跪在地上哀求她回家,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如今连面貌如何,也不记得。”

“可怜见的孩子。”太后道,“不过那当娘的,若非不得已的苦衷,怎么会扔下孩子不顾?”

洪司言唱和道:“要说可怜,孩子有人疼也罢了。当娘的牵肠挂肚的揪心,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太后和段时妃都默然无语,望着观世音的微笑各自想着心事。

住持老尼姑却笑道:“太后从前来,一直都说没生个贴心的女儿也是憾事,现今这位姑娘端丽聪慧,替皇上、亲王服侍在太后身边不也是美事?太后还有什么着恼?”

“对呀!”洪司言抚掌道,“太后主子整天明珠明珠的挂在嘴上,怎么没想到将明珠收为义女?”

太后道:“这是正经话,我替你母亲好好地疼你。”

段太妃目中颇有感激之意,向着太后微微颔首。

明珠忙道:“奴婢什么身份?太后平时那么相待,就折煞奴婢了,怎么还痴心妄想地高攀?请太后收回成命。”

“身份有什么要紧?”太后道,“挑个吉日,就给明珠封号。”

“不妥吧。”段太妃幽然道,“有了封号头衔,就有无穷的烦恼。人说不幸生在帝王家,一点无错。一个人由天下养,就要担天下事;由百姓供奉,就要为百姓牺牲;由父母兄弟爱护,就要克尽孝道仁义,再没有自己的心思愿望,逍遥快活……”

“今儿是好日子,说这些伤心的话做什么?”太后看了沉思的明珠一眼,道,“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也是。”段太妃垂下目光微笑,“想必人人都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一天。”

洪司言道:“明珠,快给母后磕头。”

明珠推辞不过,被洪司言按在太后膝下,顿首唤道:“母亲大人。”

“好孩子。”太后抚摸她的发丝,望着段太妃,慢慢道:“有的人等这一声呼唤多少年了,只怕梦里听到,也会流泪惊醒,继而环顾四壁,只觉再如何辉煌灿烂的宫阙,又怎么比得上梦中瞬间的喜不自禁?有那么片刻的亲情快乐,哪怕是梦境,也够寂寞的人咀嚼半生。明珠,你明白这深宫廷院中的无情么?你能试着体会家国束缚的无奈么?要是愿意多想想,多体谅,就再叫一声吧。”

“是。”明珠的语声哽咽在胸膛里,半晌才重新行礼,用尽全部的怨恨和思念,用尽所有的踌躇和激湃,清朗唤道,“母亲大人。”

一旁的段太妃以缁衣的广袖掩住苍白的脸色,终于透出一声啜泣般的叹息,她浑身轻颤,勉强道:“清修在此,不便久坐……”她起身良久,才转身走向门口,忽而回首道:“这观音像,我留着绣罢。”

“那就更好了。”太后道,“等开光佛事时,我带着明珠还来。”

“也罢了。”段太妃摇了摇头,飘然而去。

普圣庵进香,最后竟多出这么个故事来,不知太后何等感触,回宫之后,除了和明珠聊聊天,看看奏折,一直没什么高兴。

转眼便至五月下旬,内务府、礼部和钦天监都上折子问太后今年是否一如既往地驾幸上江避暑。

太后对洪司言道:“就算是我懒得走动,上江还是要去的。”

洪司言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还不是皇帝亲征在外的缘故。只得我们在京中做一番歌舞升平,繁华依旧的太平气象出来。”

“原来避暑给别人看呐。”洪司言笑道,“带谁去呢?明珠是肯定的,妃子们自然要去,只有皇后病着,恐怕没有这个精神侍奉太后呢。”

“什么病啊?”太后皱眉道,“从二月里到现在,节气也交过了,什么病能从春拖到夏?又不肯叫太医看。年纪轻轻的,不是好兆头吧。”

“好兆头,好兆头。”洪司言咯咯地笑,伏在太后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太后大惊,“怎么会?何时的事?快叫敬事房的人来。”

洪司言忙道:“别,这事奴婢也知道,不用查了。就是景优公主出嫁那日,乾清宫里小两口闹别扭,结果倒闹出个喜事。”

太后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人?出个差错如何是好?”

“她和皇上别扭着,不免有她自己的顾虑。主子看她辛苦,可别说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太后当然还是欢喜,“我们只当不知道。叫陈襄多看看,等过几个月确实了,再和皇帝言明。”

“是。”洪司言应道,“话说回来,现在和皇上通个消息也越来越不容易。一个往返,只怕就是七八天。”

“到哪里了呢?”太后仰起脸,计算皇帝的行程。

“四日前到了凉州边上,大驾走得慢些,想必现在刚进凉州城。”

“那是差不多。”太后道。

待收到军报,才知征北大军行得极快:皇帝五月十七到达乐州骄阳关大营,洪州骑兵四万早已整装待发,加之皇帝京营四万人马和征勇十万,总共十八万大军,集结清点,配备马匹军械,忙了五日,便又向北开拔。这一路过凉州城不入,皇帝大驾直奔重关,拟在五月二十九日,便在城外扎下联营。

洪定国自然统领洪州骑兵,原以为他重掌兵权,会更加不安分,谁知却礼数尤恭,少有言语。皇帝反倒不放心,马上行军之际,问辟邪道:“洪定国越是恭谨,朕越感其中有什么花样,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