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大理王(第2/6页)

烛光摇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飘荡,段希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魂魄。

“相迈?”段希不禁脱口而出,“你来看我的么?”

黑衣人似笑出了声,轻轻合上奏折,转脸道:“我不是金相迈。”

“那还会是谁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来,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叹了口气,走近了些。

寂静中,稍纵即逝的强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庞,段希却觉从不相识,困惑惊恐之下喝问道:“谁?刺客?”

他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来王上已不认得我了。”烛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热闹,段希仿佛在戏台上看到了喜欢的武戏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丝毫退缩,于是摸到他微微弯曲变形的小指,用发颤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书童不错。相迈死时,还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关门时竟会压住你的手指,他对我说,年少时最担心的,便是肃海公老封君为你这根手指向他报仇,生怕你母亲手中的银针当面刺来,因此见你母亲时,总是用手掌挡着眼睛。”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双掌的颤抖,连忙放开宋别枯瘦的手指,抬起头来,“明珠可好么?”

“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雪白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吟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压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乱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喘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宫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乱,“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几步上前,掺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劝道:“王上,静远宫的奴才们都已被毒毙,风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会有侍卫听到。王上还是留些体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杀你全家,是你母亲无礼,在殿上自尽在先,你兄弟五人胆大妄为,意欲谋反……”

“住口!”宋别沉声喝道,“你为求和,竟不顾廉耻,将已婚公主献与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战,为你逼死于朝堂上。你杀我全家之后,命人军前就地将我处决,致我水师内乱,于寒江上大败,将士死者上万,就算没有我全家身亡,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么?”

段希恶声道:“主战?倘若当年听从你母和那干武将,死战中原,大理早已亡国,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万水师?”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耻为何物,却不料竟无赖至斯。”

“在我看来,无赖的却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贤将:国难当头,我奉献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却是大理百姓,你们何曾有一个人体谅过?你们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顾战后百姓困苦。早知现在太子不安分,今后必自取灭亡,当年就应听了相迈的劝谏,投降中原作罢,我爵不下公侯,乐得逍遥自在;公主更无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里恩爱;百姓免于战乱,与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们拿着祖宗基业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样害了你全家性命,战后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迈,今后更会害了我儿和大理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肃海公邸小公爷,因一家身亡,便将举国卖给中原人,难道就不算无耻无赖了么?”

宋别不自觉地松开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郁闷难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半分不假,原来这国家由你、由我这里便烂得透了,无药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见宋别杀机重敛,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读书,一`同骑马习射,我待你比亲兄弟还好;你全家虽为我无奈错杀,我却行国礼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儿明珠的份上!无论如何,我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养在宫中,没有半点加害她的意思。”

“我说一件事与王上听,只怕王上便会后悔。”宋别叹了口气道,“那时噩耗传入军中,我羞愤交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还在宫中,我那时便自行了断,怎会苟活到今日,给王上惹出这许多麻烦?”

段希一瞬错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说,果然后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颜无耻,大理历代君主中,无出其右者;论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你却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见他手中透明的长剑又行高举,知道死期已近,雨声中拼尽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剑名雕雪,薄如蝉翼,若我的剑法够快,王上身上连伤口也不会留下。”

段希惊恐万状,望着宋别问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闪电的光芒下展唇微笑,“我试过两次,却不觉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顶的藻井,喃喃自语,浑身战抖地等待着。

又是电掣,明丽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双目,却无从分辩夹杂在其中的剑光。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岁,暴雨惊雷中无声无息驾崩,身边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东宫侍读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