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卷 第 一 章 天伦梦断

清康熙年间。

“辽东”的“千山”。

雪已经下了好些日子了,“辽东”的雪不下便罢,一下就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这样的雪,不用几天就能改变世界,何况是下了好些日子了,早已经把这片大地淹没了,尤其在这“千山”一带,真可以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能听到的只是寒风呼啸;所能看到的,只是大雪狂飘,银白一片。

其实,在“千山”这一带,虽然其他季节里,飞禽走兽多的难以数计,人踪却本就稀少,如今在这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季节里,多的难以数计的鸟兽都已经绝迹了,本就稀少的人踪,那还能不灭绝?

说人踪灭绝,只是说一眼望去,看不见人踪,可不是说没有人,因为在“千山”这一带住的有人。

这一带,在“千山”的山脚下,住的有人,是说在“千山”这一带的山脚下,住着几户人家,只有几户。

这一带偏僻,荒凉,谁会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

可就有这几家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

其实,这几家里,只有一户是新来安家落户的,其他的几家都是住了好几代了,靠山吃山,这几家代代都是打猎的,只有新来的这一家是种庄稼的农人。

在其他季节里,这一带有打不完的飞禽走兽,既然跑到这一带来安家落户,为什么不打猎,却种庄稼?

许是没有打猎的本事,没有打猎的能耐。

可是,说这一户人家是新来的,到这一带来安家落户也有一年多了,前半年就连垦地种庄稼,看上去也像生手,直到这后半年,才有点庄稼人的模样。

那就是说,这户人家本来也不是种庄稼的农人,至于这户人家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之前,本来是干什么的,这户人家没说过,其他的几户人家也没人问过,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勤朴老实的猎户,加以新来的这户人家,只父子两个人,老少俩都正直,忠厚,热心,一年多来跟这些猎户人家处得相当好,跟一家人似的,谁还会管那么多?

本来嘛,只要如今是安份守己,老老实实的农人、猎户,以前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要紧?这几户彼此间认的是如今,不是以前!

只是,不管农人也好,猎户也好,在这天寒地冻,大雪覆盖,鸟兽绝迹的日子里,也只好门窗紧闭,守在家里,不出门了。

雪既深又厚,寒风一阵阵,刀儿似地。鸟兽绝迹,不能打猎;天寒地冻,不能耕作、若不是有非出门不可的要紧事儿,谁不待在家里?

所以说,这一带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可是,人踪灭真是放眼望去,看不见人踪么?

越是这种样的人家,就越有非出不可的要紧事儿!

几户打猎人家紧挨山脚下,几间房舍彼此间离得也不远,离山脚远的只有一户,这一户离几户打猎人家自然也就远点儿,看上去是孤零零的一户。

这一户是木屋,一明一暗,明的这一间有床、桌子、凳子,都是一段段的木头钉成的,树皮还在上头,简陋异常,角落里堆着农具,床上拥被躺着一个鬓发俱霜的老人,老人黝黑而瘦,但相貌清癯。

看得出来,老人的黝黑不是天生的,而是风吹、雨打、太阳晒,常年的辛劳造成的,确是如此,辛苦的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如今,老人黝黑的脸上显得有点苍白,瘦不只是瘦,也显得有点瘦弱,也看得出来,老人是病了。应该不错,不然天儿固然冷,也不至于都这时候了,还盖着厚厚的被子躺着,不起来,不下地,黑瘦却苍白的老脸上,微现痛苦神色。

这一户只住着这么一个老人么?怎么不见其他的人?

也是一段段木头钉成既厚又笨重的屋门开了,只半开,闪进来满身是雪的两个人,还有一阵刀儿也似地剌骨寒风。

老人为之一阵咳嗽。

闪进来的两个人,急忙把门关上,满身的雪顾不得挥,一个说了话,既着急,也埋怨:“关大爷,您都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不说一声?”

说话的是个姑娘,小姑娘,十五、六,穿的是皮衣、皮裤,头上还戴顶皮帽,浑身上下跟裹了块兽皮似地,可是不碍亭亭玉立,小姑娘不但身材刚健,人也长得好,冻得通杠的小脸蛋儿,瓜子儿型的,配上一付柳眉杏眼,再加上露在皮帽外的一根大辫子,别说在这一带了,就是在“辽东”一带,也找不着几个长得这么好的。

小姑娘不但长得好,神情,举止,还有几句话,还透着成熟,懂事。可不,这种人家的闺女,都是经过历练的,不但成熟早,也懂事,还绝对比一样大小的女儿家成熟,懂事。还真是,这种年岁的姑娘都能嫁人了,还能不成熟?不懂事?

床上的老人微仰身,也说了话,话说得有气无力:“虎妞,你怎么来了?”显然,老人没想到。

进来的两个人,另一个说了话,话声低沉,而且沉稳有力:“爹,是我找虎妞来的!”说话的是个小子,小伙子,其实比小伙子小点儿,也有十五、六,穿的是棉衣、棉裤,戴顶棉帽,都是旧的,挺旧,都破了,只是缝缝补补,没露棉花,虽然旧,但挺干净。浑身上下像裹了一层棉,挺厚,看上去挺胖,可也不碍健壮挺拔,小伙子的个子,比一般同年岁的小子高,浑身上下也透着力,看他一眼,让人觉得他像块石头,像块钢铁。也是,这种人家的孩子,能没有一付健壮,结实,一身是劲的身子骨?

小伙子也长得好,黝黑的脸上,浓浓的两道长眉,黑白分明,而且明亮有神的一双大眼,胆鼻,方口,不薄不厚的两片嘴唇,典型的正直,坚毅男子汉。可不,年岁虽不大,他的沉稳、气势,让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山,而且,看上去他要比小姑娘虎妞更成熟,更懂事!老人一双白眉微皱,老脸上的痛苦神色加深了三分,也埋怨上了:“你这孩子,告诉你别惊动邻居,你怎么就不听话?”

小伙子要说话,还没说话。

小姑娘虎妞又接上了:“关大爷,我正埋怨您昵!您怎么怪小月哥了?您想想,这几家邻居那一家不像一家人?您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不让这几家知道,还不是见外么?”老人对小姑娘客气多了:“闺女,不是你关大爷见外,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儿,让各家老小都往我这儿跑,怎么合适……”

虎妞截了口:“您放心吧!到这会儿您生病的事儿,小月哥只告诉我一个人了,我知道了,还不该来么?”

听这么一说,老人似乎放心了,被子里伸出瘦弱的一只手,吃力地抬了抬:“孩子,我这病不碍事,受了风寒,已经吃了几回我自己采的药了,眼看就要好了,你快回去吧!”虎妞没听老人的,道:“关大爷,我不能回去,我得留在这儿照顾您。”老人一听又急了:“孩子,不能……小月,都是你,还不快送虎妞回去!”小伙子小月说话了,仍是那么沉稳:“爹,您别生气,也别着急,家里没柴了,我非得上一趟山,砍些柴回来不可,您病着,我出门不放心,所以把虎妞找来照顾您,我一回来就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