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卢克第一个问的是右拉的兄长杰斯。

「……

“右拉的画?噢……是的, 你和右拉一起学画……”面容憔悴的杰斯抹了把脸,目光下意识飘向被我关上门的右拉卧室,“我、呃……卢克, 你知道的,在我们兄弟中间,右拉负责继承我祖父的艺术天分,我负责继承祖母的经商天分……怎么说呢……我不是很……”

杰斯的神情逐渐暗淡了下去,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杰斯想到了什么。

是的,杰斯望着那扇失去了主人的门,那悲伤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现实的冰冷的墙壁,直直落在右拉无法逃走的囚魂上。

“他的画糟糕透了……是吗?”杰斯用痛苦的呻|吟声如此说道,他再度用力抹了把脸, “咳……我是说, 那些黑黑红红的颜料还有烂葡萄似的紫色……说真的,就像地狱一样……”

杰斯仿佛是哀求般地朝我讪笑了一声,说了个可怜的笑话, “巧合的是, 右拉是写实主义派画家。”

我的眼前……恍惚间出现了杰斯因为看到弟弟把那些可怖的亲笔画作放到卧室里挂满所以不解又烦躁,和不事生产性格乖张的弟弟大吵一架,对弟弟的梦想和追求冷嘲热讽的画面。

“右拉是有天赋的,虽然我是他哥,但是在画画这方面,这小子真是个天才……你看他画的传说中的地狱, 谁能说他不懂得引起人畏惧害怕的生理机制呢?是的,他就是按照他灵感中的原理来画这些画的, 所以那些线条那些颜色组合在一起就能让人恐惧……除了天才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儿?”

“你说的对, ”我不得不开口安慰杰斯, “右拉是个真正的天才。”

杰斯肯定感到了安慰,然而让人痛心的是,这些安慰都会是加剧他痛苦的成分。

我感到自己做错了事,不想再问下去,是的,我应该去问那些不相干的人,那些得知右拉死后依旧能唱歌喝酒泡女人的人,他们面对问题时的反应不会给我造成良心上的负担。

……」

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卢克把第二个询问对象定为了中学时代的同学露安娜。

值得一提的是,露安娜是右拉的初恋对象,两人曾热烈地恋爱过,直到露安娜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右拉的性格。

卢克想要知道露安娜是怎么看待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继续绘画的右拉。

当然了,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待人交际很有一套的卢克耐着性子,拐弯抹角地和露安娜交换彼此的人生,从闲聊中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露安娜眼中的右拉。

「“……’不要再来见我了,把别人的绝望当作是冷酷的瞎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右拉对我说的这句话。那时候我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疼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你还来找我说右拉很痛苦是吧?他再痛苦也没有我痛苦,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关心别人。”」

卢克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那是和他们无关的战争的中途,有一个因伤退役的战士回来了,那是“金鱼眼”。

他的名字叫什么卢克记不得了,只记得大家都叫他“金鱼眼”,因为他眼睛和金鱼的眼睛很像,还因为大家都不喜欢他。

那时候露安娜和右拉正是热恋阶段,两个人成天腻在一块,他一个人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用反色画着风景,自娱自乐地玩得很是开心。

突然右拉从他们两经常会走的后门栅栏那里翻进来,脸涨得通红,平日里并不显眼的雀斑像是火星子一般,呼吸着炽热的愤怒与不安。

「……

“让我猜猜,你和缪斯小姐吵架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右拉没有因为我这么说而和我决裂,肯定是因为我在他心里确实是一个珍贵的友人的关系。

他只是奋力地握着拳头,因为肌肉过于用力而面目狰狞,说实在的,我差点以为他要揍我。

然而他只是奋力地握着拳头,粗重地喘息着,好大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十多年后的现在,右拉已经死了,我才从另一个当事人口中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是右拉最好的朋友,右拉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却有些可怜露安娜。

想想便知,一个不知世事的美丽少女亲热地挽着初恋情人的手走在太阳下,风景和人物所组成的世界都成了玄妙的背景。

她为这一刻感到幸福、心醉,哪怕是右拉身上传来的刺鼻的颜料味道都带着一种新奇而刺激的激情,把她弄得晕晕叨叨的。

这种浪漫的时刻路过一个和浪漫完全无关的老家伙,瞪着一双死金鱼似的眼珠子,路过时那双眼睛投来一瞥,把所有的热情和浪漫都粉碎——露安娜想必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才会和心爱的人抱怨一句,说“金鱼眼”这种去过战场的男人都有一张残忍冷酷的脸,和这个美丽祥和的城镇格格不入。

如果露安娜挽着的人不是右拉而是随便别的什么年轻男人,那么她的暗示就能被接收到,她会心满意足暗自窃喜地听到恋人的赞同,继而顺畅地开启打情骂俏的环节,给予心爱的恋人一张“英俊多情”的脸,是世间所有美好的汇聚。

然而右拉给予的回应却是用力抽回手,把前所未有的冷酷的声音扔在她身上,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说真的,如果露安娜和右拉语言不通的话,他们准能结婚。

……」

酒劲上来了之后,露安娜还和卢克提起了这些年来她和右拉短暂的几次来往。

「“那天他就这样走过去,你还记得那条河吗?对,就是那儿,他走在河边,双手张开像个孩子,晃晃悠悠地沿着河岸往前走,低着头……我早就放下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蠢事儿……我再也没有那样的激情,也不再恨他,平淡得像一片深秋的枯叶。可是那天我看他就那样走着,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一头歪进河里——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露安娜强调着点头,“一直都是这样。”

“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崩溃的绝境。没有女人会不喜欢这样复杂神秘而又脆弱的男人,但问题是,也没有女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男人。”

露安娜放下酒瓶,往后一靠,手背挡住眼睛。

夏末的夜晚,虫鸟喧嚣又凄切,简直像在为秋冬的自己提前哭丧。

“那一天他那样走着,我一会儿看他的手臂一会儿看他的影子,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差点就要冲下去……我不恨他了,只是觉得……右拉活在世上太可怜……”

“……他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