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第3/8页)

文士听罢,沉吟不语。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赶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那文士笑了笑,指着远处道:“瞧,这不是来了么?”

众人顺势望去,道路穷尽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转眼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奔到亭前,陡然止步。他于狂奔中说停就停,陆渐估量一下,自觉不能,心中更是骇异。

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怎能从城里端茶回来?就算能够,这茶又怎么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了笑,说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予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走了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转眼一瞧,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势如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又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望着自己目不转睛。

陆渐心子一阵狂跳,不自禁快走两步,紧紧跟在戚继光身后,可背脊的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是麻衣人与莫乙目光不及,寒气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皱眉道:“兄弟,你的脸色好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到了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的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流下汗来,心中不住自问:“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心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近城池。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只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不久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不胜难过,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微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我永志不忘。”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只好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又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这才想起包中的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的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大吞口水。

正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他惊讶中回头一看,却是“金龟”赢万城,老头儿的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赢万城面色阴沉,怒冲冲说道:“他没来找你?”陆渐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赢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冷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再见,去酒楼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迟疑,但为打听谷缜下落,只得勉强答应,忽见赢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已经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大为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龟镜’神通,谁把他伤到这个地步?他原本和谷缜一起,谷缜又上哪儿去了?”他满腹疑窦,默然而行。

赢万城来到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伙计见他袍服华丽,心下先敬三分,笑道:“老员外请说。”

赢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两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说明白些?”

赢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可不少。”赢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伙计只好应了,正要转身,赢万城又说,“慢着,还没完呢。卧龙凤雏汤来一碗……”

伙计大犯其难,讪讪说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赢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道。”

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赢万城微微冷笑,口中连珠炮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瑶柱一碗,瓦楞蚶、江瑶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海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先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三江的大白蛤不错,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腥,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免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下一瓤一丝,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罢,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哆嗦道:“这里许多物事小店不齐,要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

陆渐皱眉道:“赢先生,这么多东西吃得完么?”赢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伙计见这老人如此阔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