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困死局老犬悲鸣

川藏有犬,名“多启”。

神韵凛凛,躯体如石,搏虎斗狼,威震群兽。

更能牧马放羊,翻越万里雪山,预知吉祥祸福,通晓人意。

此犬更以忠贞之志,名扬百川。

一生只认一主,欲伤其主,必跨其尸。

护主。

深宫老宦卞夏,为此而生,亦将为此而死。

若说黑甲士卒,一如汹涌潮水,那么卞夏老宦,便是那拦江礁石,不至粉身碎骨,不退半步。

武睿望着卞夏背影,年华不再。

这背影,他已经看过几次?

数之不尽。

这背影重重叠叠,反反复复,终让他想起日日夜夜,都有那么一个影子,藏在他不会去看的角落,无声守护。

在武睿继承王位之前,卞夏便是他的贴身宦官。

每位王子,皆会有那么一位宦官,从不离身。他们忠于大燕,又忠于王子本人。

武睿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卞夏,是在盛夏。

他那时还小,异常贪玩,摆脱恼人的侍卫,偷偷爬上宫殿屋顶。

那是他第一次,从高处俯视王城,荷叶碧青,街道森然,城墙巍峨。这也是他第一次领略王都伟岸,第一次看清脚下土地。

而他想看的更多,于是他站直双腿。他想看的更远,于是他踮起双脚。

终是乐极生悲,脚下一滑,从屋顶滑落而下。

惊恐,无助,难以自救。

小武睿临空摔落,自认必死,却未跌上石阶,而是落入温柔臂弯。

他睁眼去看,正见到面前慈祥双目。

卞夏将小武睿抱在怀中。

小武睿一阵后怕,哭出声来。

卞夏抱着小武睿脑袋,柔声说着,“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那伟岸身躯,何时成了今日佝偻?

武睿已经想不起来。

“大王。”老宦再杀数人,却被划破衣袖,他高声说道:“莫要停留。”

周遭上至宗门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睿略微低头,转过身去,“带孤离开此地!”

众门人终是松了口气,在武睿身前领路,引着燕王步入林中。约有百来道士随其隐入林内,剩下众人仍旧奋战。

谁也未曾察觉,卞夏嘴角那抹微笑。

武睿跟在道士身后,却一言不发,像是提线木偶,亦步亦趋。

他脑中思绪,早已不知飞向何处。

他还记得,自从他知晓有卞夏护驾,行事更加乖张。爬屋上墙,只是小事,终有一天,让他靠着几个侍卫,溜出宫外。

五彩世界,晃花眼睛,还有什么能比过墙外自由?

他贪婪呼吸,不怕一物。

为何要怕?不是还有卞夏吗?

自大自负,终要付出代价。

那些侍卫怎会是好心带他出宫?那几人根本就是狄国奸细,就为绑他而来。

武睿被拐到一处破庙,幸好卞夏及时赶到。

可那时卞夏,不过一流高手。而狄国奸细足有百人,也是武艺不差。

一场厮杀,鲜血洒满寺墙,浓稠血浆渗入寸寸土壤。

武睿关在屋中,度日如年。

而当卞夏打开房门之时,武睿不顾一切,扑入老宦怀中。

直到那时,他才闻到满腔血腥,他见到卞夏衣衫破碎,身上伤痕交错,那双眼更是血流不止。

武睿嚎啕大哭。

卞夏睁着无神双眼,将武睿搂在怀中,温声说道:“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武睿停下脚步,望着漫天飞雪。

岳山石阶,卞夏挥退一众黑甲,那被猫怔仲伤处崩裂,他终是呕出一口鲜血。

黑甲识机,斜里捅来一根长戈。

卞夏躲闪不及,长戈刺腹而入。

老宦闷哼一声,挥爪杀死那人,倒退半步。

雪落肩头,老宦低头无声。

一片死寂。

黑甲对视几眼,一人上前查看老宦死活。

飞雪之中,武睿捏紧双拳,低声呢喃,“卞老。”

卞夏猛然抬起头来,枯槁面颊,扯开一丝狞笑,“公子……他在唤我。”

斩断长戈,拔出利刃,任由血涌。

王芝撇了撇嘴,“这老狗,真是没完没了。”

妖红真元,再次不满双臂。

论语曰:“言必信,行必果。”

卞夏迎着长戈锋利,挥开双爪。

于犬而言,命之所存,便为“忠诚”二字!

来啊!欲伤吾主,先跨吾尸!

卞夏老宦,朝向王芝反冲而去!

黑甲横飞!一人,十人,百人!

还不够!

还不够!!

还不够!!!

王芝面露惊恐,步步后退。

长戈刺身,卞夏不闪不避,他只想杀一人,“王芝小儿!”

卞夏老宦,势若疯魔。

王芝面如死灰。

一只手臂,按住王芝肩膀,“莫要怕,不过是老犬悲鸣。”

一身黑袍,肩披黑裘,山师云站于王芝身后。

王芝咽着口水,“山师家主,这卞夏……”

山师云微微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罢,他便挥动衣袖。

身后涌出一排持弩家丁。

箭头瞄准阵中老宦。

黑甲让开一条通道。

面前一空,卞夏空挥一爪,险些滚翻在地。

武慎站于王芝身后,于心不忍,撇过脸去。

“慎公子也在,甚好甚好”卞夏已满身鲜血,步履蹒跚,可他却拖着重伤之躯,无视面前弓弩,朝着王芝步步行来。

一步一血印,是谁的血?已分辨不清。

山师云冷笑一声,就要挥臂,却被武慎拽住,“卞老,到这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武睿?何苦如此,需知良禽择木而息……”

卞夏停下脚步,却是抿唇一笑,“他是主,我是犬。只有主人丢犬,哪有狗儿背主而逃?”

武慎嘴唇微颤,放开山师云手臂。

山师云冷哼一声,手臂下挥。

卞夏老宦,终是支撑不住,双膝跪地。

岳山林中,武睿想起过去种种,从他变为燕王之后,其他王子之宦,皆被秘密处死,唯有卞夏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无论孤寒月高,无论彻夜难眠,无论何时何地,只有卞夏始终在他身边。

而他却做了什么?

因为无法抵抗大胥浮生,而对卞夏渐渐疏远,冷言冷语。

即便如此,卞夏依旧在生死关头,护主而出。

他,到底做了什么?

古有弃犬之主,未有背主之犬。

泪水,滚眶而出。

飞矢扑面,卞夏却缓缓弯下身子,张开双臂,仿佛拥抱怀中之人。

“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

密林之中,有一道人扶住武睿肩膀,“大王,此时非是悲伤时刻。”

武睿抹去泪水,默然无言。

那道士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大王,伊军师,有一锦囊留言于您。”

武睿缓缓抬起头来。

……

山下,一对兵甲之士正朝岳山移动。阵中军旗,绣有“黄”字。应是黄恩队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