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第2/10页)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瀰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桌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愤的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勇,反是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真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内。

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頫,都是湖州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

忽有一日,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既来求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答应了。那姓朱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