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娘子步步下蛋(第2/4页)

新郎马后,便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一乘花轿,轿后又是一队十番细乐,吹笙按笛,一路奏着“齐天乐”的曲子。后面一群牵羊担酒、挑盒夹包的杨府下人,个个衣履鲜明,喜气扬扬。这一大队亲迎喜仗,从山脚排到山腰,足有半里路长,山上山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马上新郎,经过曼陀罗轩时,有许多本地茶客酒客,都认得杨武举的,便拥在道旁,齐声道喜。这时新郎不能下马,只好在马上含笑拱手。这当口,新郎在马上一眼瞥见曼陀罗轩茶廊内,立着两个汉子,有点异样,被众人一阵缠绕,只瞥了一眼,人已跟着队仗走过,也就忽略过去。

曼陀罗轩茶馆内一般看热闹的人们,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会了账,跟着亲迎的喜仗,赶上山去。大家以为和尚嫁女儿,新娘子定在乌尤寺内上轿的了。和尚寺跑出新娘子来,真是天字第一号奇闻,哪知众人猜想的满错了。亲迎的喜仗,并不进乌尤寺,却从寺后绕了过去。在寺后不远所在,一条小径,穿过一片松林,在一处突兀的悬崖上面,盖着极精致幽雅的一座小楼,楼外圈着短短石墙,墙上碧油油的朱藤翠叶,遮没了墙身,里面静悄悄的不像办喜事样子。亲迎队仗,在墙外草地上吹打了一阵,只新郎跳下马来,领着花轿抬进门去。其余的人,都在门外候着。没有多大工夫,花轿抬出门来时,后面另有一乘小轿,跟着走。轿一出门,新郎出来跳上马背,立时鼓乐齐奏,吹吹打打地下山了。看热闹的人们,既没有瞧见新娘子是甚样子,也没有瞧见新娘子家里的人。花轿出门时,探头往里瞧,嫁女儿的破山大师,似乎也没有露面。有几个好事的,拉着杨家管事的探问。

管事的只微笑不答。问急了,手指着这座小楼笑道:“这座小楼是我家相公从前读书之处,连这座楼,还是我们杨家的,你还打听怎的。”在管事的,以为这几句话,答得要言不烦,包括一切了。在问话的人,一发弄得莫名其妙。满腹怀疑地又跟着亲迎队仗下山,回到曼陀罗轩茶馆内,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发把这档事,当作奇闻了。

这天夜里,嘉定城内首户杨武举家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一番富丽辉煌的气象。在嘉定城内,也只有像杨武举这样富户,才能这样铺张。

最奇怪的是,这许多贺客里面不论近亲远眷,知道这头亲事底细的,没有几个。接到杨家的喜帖,才知杨武举在今天结婚了,因为喜帖发得日子太近,想送点出色的贺礼,都赶办不及,所以这般贺客里面,大半和曼陀罗轩的茶客差不多。只知道杨武举娶的是有本领的雪衣娘,老丈人是乌尤寺高僧破山方丈,众人都不知破山大师来历,只奇怪破山和尚戒律精严,怎会凭空钻出个女儿来,和杨家怎会结成亲事,人人肚里有一连串疑问,到杨家贺喜的,没有一个不在暗地打听,无奈杨家上上下下,能够说出这头亲事内情来的,实在不多,大家都说,这头亲事,除出新郎本人以外,只有杨武举母亲,杨老太太一个人彻底明白了,男女贺客人人想抓个机会一问杨老太太,或者杨武举本人,无奈贺客一班去,一班来,杨老太太和杨武举,哪有工夫长篇大套地细谈细讲,所以内外男女贺客们,一个个肚子里都闷着这档事。

大家肚子里闷着这档事,一听到花轿到门,大厅上立时人山人海,要瞧一瞧这位雪衣娘,怎样的一个姑娘,无奈阴阳先生捡定了交拜的时辰,花轿搁在厅上,轿门兀是紧闭,好容易到了吉时,礼生高赞“降舆”,满厅的眼光,集中花轿的门,门是开了,新娘子已和新郎并肩站在红毡上了,无奈看到的,只是新娘子身上的凤冠霞帔,凤冠前面,长长的一块红巾遮着面孔,好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众人眼光,好容易等得交拜礼成,送入洞房,不料女客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布置得天宫似的几间洞房,早被女客们挤得风雨不透,有不少落后的女客们,没有挤进房去,还在房外等着,想遇缺即补,男客们一瞧这样情形,只好吐舌而退。

这时已到申牌时分,洞房内珠灯璀璨,宝烛辉煌。新娘子面上红巾一去,露出真面目来,立时满屋子啧啧赞美之声,一屋子都是争看新娘子的人,其中自然有不少争妍斗艳的女子,一见新娘子真面目,心里通的一跳,觉得今天所有女贺客,都被这位雪衣娘的美貌压下去了,有几个眼珠瞧着雪衣娘,心里起了微妙作用,似乎惭愧,又像嫉妒,有几对秋波,仔细在雪衣娘面上搜寻,想搜寻出一些缺点来,安慰安慰自己,偶然回头在镜台上,照见了自己尊容,才觉自己实在比不过人家,一赌气,退出洞房去了。

内外开宴之际,乐声笑声,酒香花香,浑成一片,俗例宴后有“闹洞房”之举,“闹洞房”时,在新娘面前,可以长幼不分,随意笑谑,但是杨家男女贺客,实在太多了,“闹洞房”没法排个儿,反而没法下手,加上杨老太太一辈子抚孤守节,家教严肃,乡党驰名,贺客中束身自爱的,便不敢跟着起哄,只有一般风流少年,暗地安排了一个计划,寻着了新郎杨武举,向他说:“今晚人太多,洞房闹不成,便宜了新郎和新娘,此刻新娘在内,行完了庙见礼,定要到外厅来,拜见远近亲属,我们久闻雪衣娘本领超群,比新郎还强,今晚我们在场的贺客,定要见识见识,否则,我们还得闹洞房,这差事,非新郎自己去通知不可,新娘子快出来了,你快去通知他罢。”杨武举一听,暗暗为难,陪着笑说:“诸位吩咐下来,理应通知贱内照办,无奈新娘子头一天进门,怎能当着老少亲眷们,飞拳踢腿,诸位如果爱瞧武功,还是我来献丑罢。”杨武举这样一说,围着他的一群少年,齐喊“不成,不成,你这点气力,留着伺候新夫人去罢,我们想见识的是雪衣娘的本领,而且我们也不能大煞风景,叫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窜高纵矮,我们自有办法,叫新娘子武戏文唱,……”杨武举忙问:“怎样武戏文唱,诸位何妨先说出来,我酌量着,才好进去通知她。”众少年立时起哄道:“你倒想得满好,今夜我们要考验考验雪衣娘的本领。考官的题目,关防严密,岂能先漏给考生们,你不用想暗通关节这条道,快替我们进去知会好了。”杨武举留神这般少年,虽然不是行家,其中很有几个出名促狭的在内,不知他们想的什么鬼主意,问既问不出来,驳又没法驳,只好进内知会去了。

这般少年,都是本城绅宦世家的子弟,和许多老一辈的体面贺客,都在前面广厅上喝酒。厅内摆着十几桌喜筵,上悬珠灯,下铺锦毡,画栋雕梁,光如白昼。片时,屏后,环佩,香风细细,先有两个垂髫使女,提着一对红纱宫灯,从屏后冉冉而出,娇喊一声:“新娘子出来见礼了!”厅前阶下的鼓吹手,立时细吹细打起来,门厅十几桌贺客,个个精神大振,几百道眼光,齐注屏后,刚才出题目的一般少年子弟,更是紧张。有两个离席,跑到屏门口一堵,向屏内躬身说道,“久仰雪衣娘大名,想请新娘显点功夫,让我们开开眼界,藉此代替了闹洞房的俗风,在新娘方面,也是有益无损,刚才已托新郎转达,谅蒙采纳。”这当口,提宫灯的两个使女,已经转过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