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探消息误入八阵图 传书札成就双鸳侣

话说朱复从古庙中出来,穿檐越栋,不一会便到了玄妙观。这玄如观的规模极大,有五重大殿,壮阔异常。朱复不曾到过,不知道黄叶道人是住在那间房内。伏在瓦上静听了些时,下面寂寂无声,连掉下一枚绣花针,都可以听得出声息。每间屋上都听过了,直听到第五重大殿旁边一间房上,才听得下面有人谈笑的声音,并听得很清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没缘分的,竟会如此当面错过。”接着就听得一个声音也很苍老的说道:“修持的事,成功迟早真难说。我就为得不着一个有缘的徒弟,使我得迟六十年成功。……”话才说到这里,忽截然停止了。仍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息。

朱复伏着听了一会,不听得再往下说了,只得飞身下到殿后院落里,一看那房中灯烛辉煌,从窗格子里透出来的灯光,都照彻得院落里如同白昼。房门窗户都关着,朱复便走近窗户跟前,从纸缝中朝房里窥探。只见房中陈设得和天宫一般,朱复虽生长在富厚之家,却不曾见过这般富丽庄严的器具。对面一张金碧灿烂的大交椅,椅上端坐的就是白天所见那个坐八人大轿,身穿黄袍的黄叶道人。垂眉合目,静坐养神的样子。交椅前面,安放着一座四方八角的炉鼎,约有二尺多高,鼎内有一缕一缕的青烟袅出来。鼎的两旁,有两张形式略小些儿的交椅,东边椅上,危坐着一个也是道家装束的老头,满身土头土脑的气概。一领黑色的布道袍,破旧得不成个模样,还有一把破雨伞,和一个黄不黄白不白的大布包袱,搁在交椅旁边。这般装束和行李,在这种富丽庄严的房间里,一眼看去,不但有雅俗之分,简直有仙凡之别。再看这老道人的脸色,虽则黄中透黑,却有一种光辉,和坐在正中的黄叶道人一般神气,也是闭着两眼,不言不动。回头再看西边交椅上坐着的,也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身上的衣服,比这老道人更是破旧得难看,无沦是谁见着,都得认做在乡下乞食的老头,面庞枯瘦得像是已有多少日子,不曾吃着甚么,饿成如此情形的模样。两个眼眶陷了进去,是闭着呢,还是睁着,也看不出来。

朱复边看边寻思道:“这老头可怕的样子,我眼里不是曾在甚么地方见过的吗?”思索了一会,猛然想起来了。暗自诧异道:“这老头分明就是我那次跟着师傅,在土地庙里看见的刘景福,怎么于今还活着到了这里呢?那次—我见他已死了,后来走出土地庙的时候,虽看见他已端坐在石供案上面,然当时据师傅说,那便是坐化,躯壳已没了知觉。怪道刚才在房上,听得说为得不着一个有缘的徒弟,得迟六十年成功的话。不过师傅当日,只说迟五十年,这里多说十年,略有点儿不对。

朱复心里正在这们胡想,忽觉得头顶上有一阵清风吹过,便见房中琉璃灯光,同时摇闪了几下。朱复的眼光,也就跟着撩乱起来,仿佛被极强烈的闪电,闪得人眼花摇荡似的。朱复也不知道是甚么原故。只连忙将两眼闭着。凝了凝神,再看房中并无变态,只见又多了一个穿破旧蓝布道袍的老道。朝着黄叶道人,双膝跪在炉鼎前面,连叩了三个头。起来的时候,随手将放在旁边地下的一个小红漆木箱提起,闪在刘景福背后站着,笑容满面回头望着窗外。

朱复见这道人的眼光,正对着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还疑心是偶然望到这方面来了。

隔了一堵这们厚的砖墙,又相离这远,未必就真个被他一眼就瞧出来了。也不畏惧,仍不转睛的向里面窥探。可是作怪,那道人居然向朱复笑嘻嘻的点头。这一来,却把朱复急坏了。心想:我虽不是盗贼,只是这地方非同小可。这黄叶道人的班辈,比我师傅还大。我师傅尚且非常钦仰他,可见他的尊严了。我深夜偷来此地窥探,自是无礼的举动。见着面怎么好支吾呢?不如赶紧逃走,免得当面受辱。朱复此时那敢迟慢,一抹头便蹿上了房檐,比飞鸟还快的向前狂逃,惟恐那望着他笑的道人出来追赶。一口气约摸奔逃了二三十里,才敢将脚步略慢些,留神听背后有不有脚步声响。听了没有,才敢回头朝背后望了望。

这夜月色清明,不见有追来的人影,才敢坐下来吐一吐气。暗想今夜真侥幸。那望着我笑的道人,我并不曾看见他从甚么地方进房,只一霎眼,就见他跪在地下叩头。窗户房门都关着,不但没见开动,并没听得有甚么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已是不小。他尚且朝着黄叶道人叩头,黄叶道人的本领,不是更大吗?他们必已知道我的来历,没有想将我拿住的心思,若打算将我拿住,只怕出逃不到这里。我听了姊姊的话,不来窥探倒好了。于今甚么也没被我探着,弄巧反拙,将来师傅还说不定要责备我荒唐无礼。朱复想到这里,很觉懊悔。只是事已如此,懊悔也没有用处。

只得无精打彩的起身,想投奔柳仙村药王庙来。举眼向四面辨别地势方向,只是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候,一时心慌意乱,见路便奔,没闲心辨别东西南北,此时既决定要往柳仙村去,自不能不认明方向,但是举眼向四面望了一会,只觉得四方都雾沉沉的,五丈以外,即模糊不能辨认。耳里却听得远近都有雄鸡报晓的啼声,并听得有更锣的声音。心里陡然吃惊道:“难道我逃了这们远,还不曾逃出襄阳城吗?怎么会听得更锣的声音,就在近处呢?我记得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分,明明白白的蹿过了一道很高的城墙,照着一条白色的道路奔跑,直跑到这里才坐下。这里分明是一个荒村,即算附近村庄里有鸡叫,这更锣从那里来呢?”兀自思想不出道理,只好仍依着白色的道路走去。以为在这晓雾迷离的当中,自是不能辨明方向。只待天光一亮,就容易辨认了。果然渐走渐觉得四面的雾都稀薄了,隐隐的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走到跟前,只见树林底下,青草如铺着一层绿褥,登时觉得身体异常疲乏,昏昏的想睡。遂走进树林就青草上坐下来,将背倚靠着一株大些儿的树打盹。

刚睡了一会儿,仿佛有人在背上推了—把道:“还不醒来,这里岂是你鼾睡的地方吗?”朱复惊醒转来,睁眼看时,红日当空,树阴覆地,好象已到了正午。忙立起身来,一看树林外面的情形,不由得一怔。原来一堵丈多高的白粉墙,矗立在树林外面。跑出树林看时,更惊得手足无措。这地方哪里是甚么荒村旷野呢?分明认得还是在玄妙观的第五重大殿后院之中。昨夜因房里进出来的灯光。照耀得院中如同白昼,院中景物都看得明白。窗门依旧,昨夜窥探的所在,就在眼前。只院中地下,用白粉画棋盘似的,画了许多界线,这是昨夜不曾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