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幽谷净莲

汉水的南面,长江的西岸,就是武汉三镇的另一要镇——汉阳。

汉阳的北面矗立着龟山,与武昌蛇山遥遥相对,汉阳北岸的西月湖乃是群峦丛翠中的一个大湖,湖光山色,风景宜人,湖上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庵子,建筑在一大丛古篁之中,又是在一片危崖的上面,所以不但人迹稀到,甚至根本晓得有此庵的人都不多。

是秋天了,虽然艳阳当空,但那山径上的枯黄落叶无疑告诉了人们夏天已经过去了。

黄昏,夕阳拖着万丈红光摇摇欲坠,层层翠竹染上了金黄的反光,那小庵上凋旧脱落的漆饰雕物也被阳光染上一层光采,好像是重新粉刷过一样,庵门上的横匾上写着三个字:“水月庵”。

横匾下面,有一个白衣尼姑倚门而坐,从修长的影子上也可以分辨出她那婀娜轻盈的体态。

她双眼像入定般一动也不动,又像是在凝视着极遥远的地方,那清澈的眼光却似蒙蒙地带着泪珠,弯而长的睫毛下是一个挺直而小巧的鼻子,配上樱桃般的小嘴,那充满青春的美丽与上面光秃的头顶,成了强烈的对照。

她的皮肤是那样动人,衬着一袭白色的佛衣,把那宽大简陋的僧衣都衬得好看了。辉煌的夕阳照在她身上,但她的心却如同蒙在万仞厚的霾雪里。

从她那晶亮的泪光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俊美的身形,那潇洒的脸颊上,深情的大眼睛……

她忍不住喃喃低呼:“捷哥哥,捷哥哥……”

她就是金梅龄——不,应该说是净莲女尼。

她的眼光落在西天那一块浮云,从一块菱形须臾变成了球形,最后成了不成形的人堆。

她心中暗暗想到:“古人说:‘白云苍狗。’而事实上又何止白云是如此呢?世上的事都是在这样令人不察觉中渐渐地改变,等到人们发觉出它的改变时,昔时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了。”

庵内传来老师父笃笃的木鱼声,替这恬静的黄昏更增加了几分安详。

忽地,她的眼光中发现了一点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将睫毛上的泪珠揩去,睁大了眼一看——

对面危崖上一个黑影翻跳了下来。她定神一看,那是一个人影,头下脚上地翻跳下来。

她知道对面那危崖下面乃是千丈深渊,莫说跌落下去,就是站在崖边向下俯视,那轰隆涧声也会令人心神俱震,目眩神迷,这人跌落下去哪里还会有命?

这一惊,几乎高叫出声,哪知更怪的事发生了,那人在空中一翻,立刻头上脚下,而双脚马上一阵乱动,初看尚以为是这人垂死的挣扎,但细看那人下落之势竟似缓了下来。

净莲家学渊博,一看就发现那人双脚乃是按着一种奥妙的步子踢出,是以将下降之势缓了下来。

那人不仅下落变缓,而且身体斜斜向自己这边飘了过来,这实是不可思议的事,那人身体在空中丝毫不能着力地居然将迅速垂直下落之势,变为缓缓斜斜飘落,那种轻功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了。

脚下是千丈峻谷,落下去任你神仙之身也难逃一死,那人缓缓飘过来,想落在那片古竹林上。

当他飘落在竹尖儿上的时候,他听到竹林下一声女人的尖呼,那声音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但他知道此时全凭提着一口真气,万万不可分神,只听他长啸一声,双足在竹尖儿上一阵绕圈疲行,步履身法妙入毫厘——

净莲女尼当那人飘落竹尖时,已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面貌,这一看,登时令她惊叫出声,她差一点就要喊出:“捷哥……”

但当她几乎喊出口的时候,庵里传出一声清亮的钟声,那古朴的声响在翠谷中荡漾不已,她像是陡然惊醒过来。她想起:“我已出了家做了尼姑啊!”

但是那竹尖上的人,那英俊的面颊,潇洒的身态,正是她梦寐不忘的捷哥哥,她怎能不心跳如狂?

她不知道两个月不见何以捷哥哥竟增长了这许多功力,这时他双足不停绕圈而奔,身体却不断盘旋而上,最后落在一根最高的竹尖上,他单足微弯,陡然一拔,身体借着那盘旋而上之势,如弹丸般飞弹向空中。

她不禁大吃一惊,心想:“你轻功虽然好,但要想跃上这危崖,可还差得远呀!”她虽然尽力忍住惊叫出声,但那娇丽的面上满是担忧焦急之色。

可是他却稳落在半崖壁上,敢情崖壁虽说平滑,总不免凹凸重重,是以他虽落在凸出的石边上,远看的人尚以为他贴在壁上哩!

他仍是凭一口真气,施展出盖世轻功,一跃数丈地擦身而上,那潇洒的身形终于小得看不见了。

若是告诉别人这一幕情形,他绝不肯相信世上有这等轻功,净莲虽然看见了,但她永没有机会说给外人听。

事实上,这幕神奇轻功给她的震撼远不及心灵上的压迫大,此刻她呆呆地不知所措,并不是想着那绝世轻功,而是想着那个秀俊的影子。

“捷哥哥,我们永别了,就像那崖上的云雾,轻风吹来,就散得一丝不剩了……

可是我毕竟再见了你一面,虽然那么匆匆,但我已经满足了……

从此刻起,我将是一个真正的世外之人,一尘不染,心如止水,至于你,你还有许多未了的事,我只能天天祝福……祝福你一切幸福——一切——”

莹亮的泪珠沿着那美丽的脸颊,滴在地上,霎时被干燥的沙土吸了进去。

她站了起来,举步困难地缓缓走离,那洁白的影子仍荡漾在深谷中,正如一朵净洁白莲花——像她的法号一样。

天光一黑,太阳落过了崖壁,谷中顿时幽暗下来,只有西月湖中仍倒映着西天那一角余晖。

那危崖上,晚风袭人,令人生寒。一条人影如箭射了下来——倒不是说他快得像箭,而是他那勉强登上崖边的紧张情形好像是一支力竭的箭矢。

他那上升之势本来万难上得崖边,但不知怎的,他双脚空荡一下,双臂一拔,身体已上了崖边,虽则有点仓促,但这种势尽反上的身步,实是武林罕见的神功。

他立定了足,长长吁了口气,敢情他一口气提住一直不敢放,所以逼得脸都有点红了。

他喃喃自语:“这‘诘摩神步’端的妙绝人寰,若不是靠它,我此刻定然已经丧生绝壑了。”

这时他转过身来,俯身向下望了望,那崖下云雾袅袅,深不见底,只听得谷底山泉轰轰冲击山石之声,方才自己借脚上纵之处,已是云深不知处了。不觉暗道:“要不是那一片竹林,再好的功夫,也要丧生在双煞的手中了。”

他正在回想方才那一声娇呼,呼声中充满着焦急、惊讶,是多么熟悉呵!但是方才他正硬提一口真气,无暇旁顾,如今看来,这绝壁深渊下难道有人居住吗?不可能的!那呼声是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