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在架子上的人

01

夜。夜雨如丝。冰冷的雨丝,鞭子般打在无忌脸上,却打不灭他心里的一团火。

因为仇恨燃烧起来的怒火,连凤娘的眼泪都打不灭,何况这一丝丝夜雨?

他一直在不停地打马狂奔,并不是因为他已有确切的目的地,急着要赶到那里去,只不过因为他要远离凤娘那一双充满柔情和泪珠的眼睛。他不能让任何人的眼睛,打动他的决心。

夜已很深,黑暗的道路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盏灯。在这冷雨如丝的深夜里,路上怎么会还有行人?无忌没有去想,也没有去看,他根本不想管别人的闲事,谁知道这人却偏偏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坐下的健马惊嘶,人立而起,几乎将他掀下马来。

他已经生气了,却又偏偏不能生气,因为拦住他去路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一个穿着件大红衣裳、梳着根冲天辫子的小孩,左手撑着把油纸伞,右手提着盏孔明灯,正在看着他嘻嘻地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小酒窝。

你怎能跟这么样一个小孩子生气?可是这么样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三更半夜还在路上走?

无忌先制住了他的马,然后才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让开?难道你不怕这匹马一脚踢死你?”

小孩子摇头,系着丝绳的冲天辫子也跟着摇来摇去,就像是个泥娃娃。无忌本来就喜欢孩子,这孩子也本来就很讨人喜欢。可是他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已经大得不像个小孩子。

无忌道:“你真的不怕?”

小孩子道:“我只怕这马匹被我不小心踩死,我赔不起。”

无忌笑了,又忍住笑,板起脸,冷冷道:“你也不怕你爸爸妈妈在家里等得着急?”

小孩子道:“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无忌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都应该回家去。”

小孩子道:“我刚从家里出来的。”

无忌道:“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什么?”

小孩子道:“出来找你。”

这小孩子说出来的话,虽然每一句都让人觉得很意外,最意外的,却还是这一句。

无忌道:“你是出来找我的?”

小孩道:“嗯。”

无忌道:“你知道我是谁?”

小孩道:“我当然知道,你姓赵,叫赵无忌,是大风堂赵二爷的大少爷!”

无忌怔住。小孩眼珠转了转,又笑道:“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无忌的确不知道,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这么样的小孩子。

他只有问:“你是谁?”

小孩道:“我是小孩。”

无忌道:“我知道你是小孩。”

小孩说道:“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

无忌道:“问你的姓名。”

小孩叹了口气,道:“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怎么会有姓名?”

无忌也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人?”

小孩道:“除了我师父外,还有个客人。”

无忌道:“你师父是谁?”

小孩道:“我说出来,你也不会认得的!”

无忌道:“他不认得我,叫你来找我干什么?”

小孩道:“谁说是他叫我来的?”

无忌道:“不是他,难道是那位客人?”

小孩又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永远猜不出来呢,想不到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无忌道:“你们那位客人,难道是司空晓风?”

小孩拍手笑道:“你愈来愈聪明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会变得比我还聪明。”

无忌只有苦笑。

小孩又问道:“你去不去?”

无忌怎么能不去,司空晓风既然已找到他,他躲也躲不了的。

“你的家在哪里?”

小孩顺手往道旁的疏林一指。

“就在那里。”

02

细雨如丝,雨丝如帘,那一片疏林就仿佛是在珠帘后。

所以你一定要走进去之后,才能看见那两扇窗子里的灯光。

有灯光,就有人家。

那两扇窗子并不大,屋子当然也不大,这本来就是一户小小的人家。

司空晓风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无忌忍不住问道:“你师父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

小孩道:“这里有房子?我怎么看不见这里的房子?”

无忌道:“那不是房子是什么?”

小孩子摇摇头,叹着气,说道:“你怎么又变笨了,怎么会连一辆马车都不认得?”

无忌又怔住。

可是他总算已发现那栋“房子”下面,还有四个车轮。

如果那是一栋房子,当然不能算是栋大房子,如果那是马车,就算是辆大马车了。

那真的是辆马车,无忌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马车,简直就像栋小房子。

小孩问道:“你有没有在马车上住过?”

无忌道:“没有。”

小孩道:“所以你才不知道,住在马车里,可比住在房子里有趣多了。”

无忌道:“有什么趣?”

小孩道:“房子能不能到处跑?”

无忌道:“不能。”

小孩道:“可是马车能到处跑,今天在河东,明天就到了河西,就好像到处都有我们的家!”

无忌道:“你们一直把这辆马车当作家?”

小孩点点头,还没有开口,马车里已经有人在问。

“是不是无忌来了?”

这当然就是司空晓风的声音!

宽大的车厢,用紫红色的布幔隔成了两重,布幔后想必就是主人的寝室。

外面有一张长榻,一张桌子,一张短几,几把紫檀木椅;几幅名家字画,几件精美的古玩,另外还有一张凳、一炉香、一局棋。

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精心的设计,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

每一寸地方都被利用得很好,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点毛病。

斜卧在长榻上的,是个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修饰整洁,衣着合体,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以前一定是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背,他现在一定是同样很受女孩子的欢迎。

可是他的背上却套着个用纯钢打成的支架,他的人就好像是被这个架子支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个架子,他整个人都会变得支离破碎。

无论谁第一眼看见他,心里都会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正在夹棍下受着苦刑一样。

只不过别人受的苦刑,很快就会过去,他却要忍受一辈子。

无忌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因为他已不想再去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

司空晓风就坐在车门对面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微笑道:“你总算来了!”

无忌并没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