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剑 第五章 僵 尸

01

长夜未尽。风中却似已带来黎明的消息,变得更清新,更冷。

白玉京静静地站在冷风里。

他希望风愈冷愈好,好让他清醒些。

从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江湖中流浪,到现在已十四年。

这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无论谁若经历过他遭遇到的那些折磨、打击和危险,要想活着都不太容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心里在冷笑。

江湖中对他的传说,他当然也听说过。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只不过因为他头脑一直都能保持冷静。

现在他更需要冷静。

窗上的人影,仿佛又靠近了些。

他尽量避免去猜这个人是谁,因为他不愿猜疑自己的朋友。

小方是他的朋友。

既然别的人都在楼下,楼上这人不是方龙香是谁?

小方无疑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也许比他更有力量保护她。

她就算投向小方的怀抱,也并不能算是很对不起他,因为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约束。

“这样也许反倒好些,反倒没有烦恼。”

白玉京长长吐出口气,尽力使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还是好像有根针在刺着,刺得很深。

他决心要走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也好,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太认真的事。

他慢慢地转过身。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袁紫霞的一声惊呼。

呼声中充满惊惧之意,就像一个人看见毒蛇时发出的呼声一样。

白玉京的人已箭一般蹿上了小楼。“砰”地,撞入了窗户。

屋里当然有两个人。

袁紫霞脸上全无血色,甚至比看见毒蛇时还要惊慌恐惧。

她正在看着对面的一个人,这人的确比毒蛇可怕。

他长发披肩,身子僵硬,一张脸上血迹淋漓,看来就像是个僵尸。

这人不是小方。

在这一刹那,白玉京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歉疚之意,一个人实在不该怀疑朋友的。

但现在已没有时间来让他再想下去。

他的人刚撞进窗户,这僵尸已反手向他抽出了一鞭子。

鞭子如灵蛇,快而准。

这僵尸的武功竟然也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

白玉京身子凌空,既不能退,也无力再变招闪避,眼见长鞭已将卷上他的咽喉。

但世上还没有任何人的鞭子能卷住他咽喉。

他的手一抬,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用剑鞘缠住了长鞭,扯紧。

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拔出了剑。

剑光是银色的,流动闪亮,亮得令人几乎张不开眼睛。

他脚尖在窗棂上一点,水银般的剑光已向这僵尸削了过去。

这僵尸长鞭撒手,凌空翻身。

猝然间,满天寒星,暴雨般向白玉京撒下。

白玉京剑光一卷,满天寒星忽然间就已全部没有了消息。

但这时僵尸却已“砰”地撞出了后面的窗户。

白玉京怎么能让他走?

他身形掠起,眼角却瞥见袁紫霞竟似已吓得晕了过去。

那些人就在楼下,他也不忍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追?还是不追呢?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很难下决定,幸好这时他已听见了小方的声音:“什么事?”

“我把她交给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人已如急箭般蹿出窗子。

谁知这个僵尸看来虽僵硬如木,身法却快如流星。

就在白玉京微一迟疑间,他已掠出了七八丈外,人影在屋脊上一闪。

白玉京追过去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远声忽然响起鸡啼。

难道他真的是僵尸,只要一听见鸡啼声,就会神秘地消失?

东方已露出淡青,视界已较开阔。

附近是空旷的田野,空旷的院子,那树林还远在三十丈外。

无论谁也不可能在这一瞬间,掠出三四十丈的,就连昔日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也绝不可能有这种能力!

风更冷。

白玉京站在屋脊上,冷静地想了想,忽然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排四间厢房,第三间本是苗烧天住的地方,现在屋里静悄悄,连灯光都已熄灭。

第二间屋里,却还留着盏孤灯。

惨淡的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窗上,佝偻的身形,微驼的背,正是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她显然还在为了自己亲人的死而悲伤,如此深夜,还不能入睡。

也许她并不完全是在哀悼别人的死,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悲伤。

一个人到了老年时,往往就会对死亡特别敏感恐惧。

白玉京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奇怪的是,人在悲伤时,有些感觉反而会变得特别敏锐。

屋子里立刻有人在问:“谁?”

“我。”

“你是谁?”

白玉京还没有回答,门已开了。

这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手扶着门,驼着背站在门口,用怀疑而敌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又问了一句:“你是谁?来干什么?”

白玉京沉吟着,道:“刚才好像有个人逃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惊动你老人家?”

老太婆怒道:“人?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你是不是活见鬼了!”

白玉京知道她心情不好,火气难免大些,只好笑了笑,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抱歉。”

他居然什么都不再说了,抱了抱拳,就转过身,走下院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仿佛觉得非常疲倦。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咕咚”一声。

那老太婆竟倒了下去,疲倦、悲哀,和苍老,就像是一包看不见的火药,忽然在她身体里爆炸,将她击倒。

白玉京一个箭步蹿过去,抱起了她。

她的脉搏还在跳动,还有呼吸,只不过都已很微弱。

白玉京松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捏住她鼻下人中,过了很久,她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脉搏也渐渐恢复正常。

但她的眼睛和嘴却都还是紧紧闭着,嘴角不停地流着口水。

白玉京轻声道:“老太太,你醒醒——”

老太婆忽然长长吐出口气,眼睛也睁开了一线,仿佛在看着白玉京,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白玉京道:“你不要紧的,我扶你进去躺一躺就没事了。”

老太婆挣扎着,喘息着,道:“你走,我用不着你管。”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白玉京又怎么能抛下她不管。

他用不着费力,就将她抱起来。

这也许还是他第一次抱着个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进房门。

棺材就停在屋里,一张方桌权充灵案,点着两支白烛,三根线香。

香烟缭绕,烛光暗淡,屋子里充满了阴森凄凉之意,那小男孩子躺在床上,也像是个死人般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