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树却一定还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地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它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十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这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两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