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嗄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花枪!

枪拔起,在凄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咯咯”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