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京梦华 第五折 女儿身手和谁赌(上)

重阳一过,天气便一日凉甚一日,西风萧瑟,草木凋零。延续一百多载的帝国,亦在经历繁盛春夏后步入衰败之秋。

尽管皇帝赵桓诛杀了被时人目为国家之贼的童贯、蔡攸等大臣,对战事却一直抱着议和之望。与此同时,金国军队继续推进,日益逼近中原。

身处帝京的观音奴与大部分人一样,对时局的危殆并没有清醒认识。她所在意的,不过是中秋节后开朗许多的沈皓岩,在重阳节后又沉郁起来。

这日沈皓岩与京中友人宴饮,观音奴闲坐无聊,想邀清樱到郊外猎狐,却在卫府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清樱已于两日前离开东京,寻萧铁骊去了。

卫家儿女均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清樱也不例外,故阖府皆不以为意,只有三夫人赵纯向观音奴抱怨:“女大不中留呢,那蛮……萧君走了还不到一个月,阿九就坐不住了。现下北方兵荒马乱的,路上颇不平靖,这犟孩子,一心追随情郎,浑不管爹娘在家担忧。唉,还是夜来你乖巧,从来不让李娘子操心。”

观音奴安慰三夫人几句,找来清樱的贴身丫鬟小彩细问。

小彩口齿伶俐,说得很清楚:“九姑娘前日午后独自去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买细点,夜半时分尚不见回来,我不敢怠慢,禀告了三夫人。三夫人命我查看九姑娘的常用家什,随身衣物等固然不见,还找出一张短柬,说是寻九姑爷去了,让老爷夫人尽管放心。”

观音奴翻来覆去地看那短柬,圆润笔画中暗藏锋芒,确实是卫清樱的字迹。

她满怀疑虑地从卫府出来,松松地挽着马缰,沿武学巷缓缓而行,心想:“清樱私自出走,事成前要瞒着家里,有什么必要瞒我?小雷和铁哨都在我手上,她靠什么跟铁骊联络?这么漫无头绪地找人,不怕跟铁骊错过么?”

她心思转得甚快,记起苏州丽景院的旧事,悚然一惊:“莫非又是秦裳作怪?但那小鬼五日前便动身赴江陵给太公的老友拜寿,算路程决不能在两日前赶回东京。那么,清樱真是去了金国?”

观音奴回想那日在卫府水榭与铁骊、清樱谈到赴金一事的情形,不禁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击:“不对,若依我的性子,倒有可能北上寻人,清樱答应铁骊时那模样、那语气……我敢说,她不会!”

她心中有了定论,当即翻身上马,赶到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打探消息。

晏家糕团铺毗邻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行院留春院,掌柜晏夺锦又做得一手绝妙糕点,故糕团铺虽位于外城,生意却比里城的旺铺还兴隆,买点心的客人从店里直排到街边。观音奴按捺住急躁的心情,拴好坐骑,排到了队尾。

晏夺锦满面春风地送一个相熟的客人出来,与观音奴擦肩而过时,他脚步略停,捕捉到一缕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异香,清澈中蕴涵无限回味,连自诩合香第一、制饼第二的晏夺锦也辨不出是用哪些香料合成。

刹那间,晏夺锦似置身仲夏夜的原野,幽微的香气若即若离,在合香师的心中衍生出无数组合、无限可能,不可思议又心醉神迷。他鼻翼微张,手上不自觉地做出捻香辨味的动作,恋恋不舍地踱回店中,伸手招来小伙计六丑,低声吩咐了几句。六丑点点头,一溜烟地往后院去了。

轮到观音奴时,晏夺锦示意大伙计五仁让开,亲自招呼她。观音奴胡乱要了几样糕点,随即道:“我想跟掌柜打听一点事,不知是否方便?”

晏夺锦想了无数借口,正打算用最堂皇的一个邀观音奴到后面叙话,闻言大喜,殷勤地一伸手:“姑娘请,里头说话方便些。”

出乎观音奴意料,后院的格局小巧雅致,遍植香草,连见识颇广的她都只认得其中数种。

爬满常春藤的凉亭里坐着一位高鬟窄袖、暗红衣履的秀丽女子,见到观音奴便站起来微笑相迎。观音奴本以为她是掌柜夫人,然而听她称掌柜为“小晏”,似乎又不是。

在凉亭中坐定,观音奴即道:“打扰掌柜了。因与家母赌气,家姐在两日前离家出走。据说她走前曾来你家糕团铺买过细点,故而冒昧上门打听,不知掌柜是否知道家姐的去向?”观音奴语气平和,目光却很锐利,落在晏夺锦面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疑问。

晏夺锦道:“这个,请姑娘说说贵姐的相貌和衣着。每天来小店买点心的客人有好几百,烦请姑娘说得仔细点儿。”

“不记得家姐那天穿什么衣服了,但她长得很美,掌柜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观音奴想了想,道:“如果她不说话,就像一尊没有瑕疵的碾玉观音;如果她开口,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让人如沐春风。”

晏夺锦的注意力全在观音奴的神秘香气上,魂不守舍地回答:“如此醒目的美人,我若见过,决不会没有印象,可惜没这眼缘哪。伙计五仁常年守店,或者他见过也未可知。”他唤来正给院中花木浇水的六丑:“你去柜上顶五仁一会儿,让五仁即刻过来。”

凉亭内沉寂片刻,晏夺锦打开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招呼观音奴:“这是本店精制的蔷薇糕,做起来很费工夫,所以没放到柜上出售,姑娘想尝尝么?”

那红衣女郎瞥了晏夺锦一眼,瞳孔微微收缩,却什么都没说,低头把玩白瓷茶壶的盖子。

随着晏夺锦揭开匣盖,精纯美妙的蔷薇香味飘了出来,并不过分浓烈,散逸在晚秋的庭院里,让人想起初夏的阳光、和风以及流光溢彩的蔷薇花架。本白的棉纸上放着九块淡红色泽、蔷薇形状的香糕,细腻的糕面还嵌着糖渍的蔷薇花瓣,实在是美好到让人无法抗拒的食物。

观音奴忍不住拿起一块香糕,然而凑近闻时,蔷薇糕的味道与她手指上沁出的夺城香混在一起,意外地生出一种让人反胃的甜腻感。观音奴微微拧眉,将香糕放了回去,客气地道:“这么好看的点心,让人不忍心吃掉呢。”

晏夺锦耷拉着头,失望至极。

一直缄默的红衣女郎不禁掩口而笑:“哎呀,一直以为我们小晏做的细点没人能拒绝,现下看来,技艺尚待磨砺啊。”

伙计五仁从柜上过来,听了红衣女郎的转述,点头道:“我见过那姑娘,八月中时她来店里买过桂花糕。唔,两天前?我跟往常一样巳时初开门,酉时末下锁,在店里守了一天,不曾见到她。唉,姑娘你放心,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的。”

观音奴追问无果,失望地站起来,正想告辞,红衣女郎忽道:“姑娘,东京城太大了,这么寻人好比大海捞针,为什么不找夜叉将军帮忙呢?只要是东京地面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夜叉将军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