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京梦华 第九折 天长路远魂飞苦(第2/4页)

荣家书铺斜对面的陈氏米铺,今日没有开门做生意。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书生靠在米铺的门板上,拎着瘪瘪的米袋,百无聊赖地望着街景。

观音奴的马掠过半条街,又折回来。她端坐在马上,冷冷地俯视着米铺门口的书生,凤眼微微挑着,像被仔细切割和打磨过的黑色钻石,闪着刚强凌厉的光芒。

“我在上京跟你交过手,你是……”她顿了一下,声音清脆冰凉,“半山堂的完颜清中。”

见观音奴还记得自己,完颜清中十分喜悦。他微笑回视,却骇然发现她眼底眼中充血。有一瞬间,完颜清中觉得观音奴眼里落下了朱砂色的泪水,然而定睛再看,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带着怀疑,充满杀气。

数百招后,完颜清中于烈烈刀风中,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观音奴执念太深,竟在不知不觉中道出心声。完颜清中心头一震,暗道原来如此。他这一走神,燕脂刀便已逮住破绽,击落双钩,抵在他颈项。

完颜清中苦笑一声,安静地等观音奴发落,燕脂刀却没有再推进。锋锐的刀气划破了他的皮肤,血迹蜿蜒如蛇,爬进青色的衣领。

观音奴深深吸气,缓缓吐气,从那种玄妙的境界回到了现实。她努力克制着澎湃的杀意,半响后方才开口:“说吧,你扮成汉人混进东京,意欲何为?”

完颜清中心念电转,竟将来意剖白:“尊师曾在半山堂遗失了一卷《三京画本》,家兄得后甚是喜欢,时时展卷,无意中在羊皮封面下发现一张白绢地图,绘的是胡里改路的山川形势。家兄一看之下,忧喜交加,忧的是宋国竟有人如此熟悉我金国地理,喜的是若能拿到宋国全境的地图,对我东西二路大军伐宋极有用处。我潜入东京,为的正是《三京画本》的地图。”

观音奴的手一紧,嗤道:“想得倒美。这么说,你哥也是半山堂的?”

完颜清中感到燕脂刀切进伤口半分,却不着慌,微笑道:“那倒不是,家兄完颜希尹,在西路军任元帅左监军。萧姑娘别恼,我跟你坦白此事,乃是明抢之意,并无暗算之心。尊师不日抵京,家师随后便到,万事自有两位师尊做主,何须你我争执不休?”

观音奴一想也是,收了刀,拭净刃上的血,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去了。

完颜清中将颈上的伤口包扎妥当,从另一条路离开,熟料拐了几个弯后,又遇到了观音奴。废圮的石阶上,她抱膝而坐,眼中水雾蒙蒙。

观音奴瞥见完颜清中,抹了一下脸,冷冷地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么大的园子,你不会换个方向走么?”

在完颜清中印象里,观音奴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姑娘,又骄傲,又顽皮,可惜跟自己不是一路人。现下她可怜巴巴又故作坚强的模样,倒让他少了几分距离感,一时口快,便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跟情人闹翻了么?天涯何处无芳草,马齿苋到处都挖得到。”

观音奴满腹悲酸,被完颜清中这样一激,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她把脸埋在手里,无声地哭着,泪珠濡湿了掌心,积起两汪咸涩的水。

她最爱的人,笑起来左边会露出一颗虎牙,陪自己度过孤单的少年时光,帮自己融入宋国的生活。与他共度此生的想法,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可惜一觉醒来,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女人,一切就被颠覆了。

她幻想的未来、规划的人生都与沈皓岩紧密相连,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心跟他割裂。若她现在不是十九岁,而是二十九岁,兴许会通达一些,作出不一样的决定,但是当下,除了一个人走完这条惨痛绝望的路,她想不出还有别的路可走。

完颜清中站在旁边,等观音奴微微抽动的肩膀安静下来,他清清嗓子,道:“萧姑娘,想想世上还有比你更悲惨的人,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见她不出声,他就用这种带点儿自嘲的口气说了下去:“譬如我吧,已经定过四回亲了,却始终没法儿把媳妇娶进门。第一回定的是母族乌古论氏的表妹,还没过门就病逝了。第二回定的是星显水石烈部的嫡女,转年草原上闹狼灾,她遇到狼群,重伤不治。第三回定的是徒单家的小女儿,结果上元节‘放偷’的时候,她跟人跑了。第四回定的是温敦家的大姑娘……”

完颜清中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观音奴等了一会儿,抬起头,睁大兔子般红通通的眼睛,问道:“第四回呢?”

完颜清中苦笑道:“温敦家的草场失火,她连骨头都没找回来。”

观音奴皱起眉,寻思道:“按汉人的说法,你的命太硬了,克妻,若想姻缘顺利,必须找个命比你还硬的姑娘才行。”

完颜清中摇摇头,“说真的,我已经不敢想姻缘之事了,就怕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又遭连累。”他看着她,缓缓道:“一次又一次地遇到这种事,我也觉得痛苦。每次我都觉得忍不下去了,但是只要肯捱,总有一天会缓过气来。”

两人慢慢聊下去,气氛变得友好起来。

强大乐观的心灵拥有足够的感染力,尤其在它毫不掩饰地向人袒露的时候。完颜清中的霉运不会减少观音奴的不幸,但在这悲伤时刻,他善意的分享让她感到了温暖。

告别的时候,观音奴的右手还按在左胸,微微俯身,向完颜清中道谢,他亦俯身还礼。

橙红的暮色里,观音奴背脊挺直,步伐稍显沉重,绕过一段残垣后不见了。完颜清中站在原地,回想她转弯的一刻,那沐浴在温暖光线里的年轻脸庞。他露出释然的笑容。

天边堆叠着金红的暮云,黄昏的荷风院像浸在清澈的郁金香酒液里,金色浮动,气息清爽。

没藏空今晚要去开宝寺听大和尚讲禅,穿过庭院时,他抬头看了看二楼,窗户紧闭,帘幕重重,一丝光也不透。他想:“原以为小主人是为了报复观音奴而跟沈三相恋,现在看了,她是真的在意沈三。唉,可怜的主人。唉,可怜的观音奴。”

二楼内室,灯烛俱灭,卫慕银喜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她陷进了嫉妒和仇恨的泥沼,挣脱不得。

银喜即将满二十三岁,按说这样的年纪已经不会对爱情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太过强大,它给予的幸福有多丰沛,失去时的痛楚就有多深刻。

对于被情人抛弃的命运,银喜不愿默默忍受,她选择了世间独一无二的报复——永远留在他胸口,低头可见。从此以后,他每一次动情,每一次欢爱,见到的只会是她的容颜,闻到的只会是她的气息,听到的只会是她的声音,触到的只会是她的甜美。她的地位,没有人能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