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寿(第4/6页)

“就这样,我在杀了几个看到他梦游的人后,费尽心机想出了这个鬼缠铃的故事到处传播,终于让他平平安安地渡过了这三年。可是,你能想象我这三年是怎样渡过的吗?”谢清芳平静地倾诉着,尽情地吐露着心内的悲伤。它们被埋藏得太久,太深,当此刻显露出来时,那种绝望就连铁石也要为之动容。“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安睡,生怕他自己一个人出去被人发现。于是我在门闩上拴了一个铃铛,这样他出去时我就可以听到了。当他梦游时,我就得暗暗地跟随,祈祷他不要被人看到,祈祷我这次不需要再去杀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我……”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云寄桑无法去劝慰她,她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女子,是一个为了丈夫可以舍弃世间一切的良妻。可是,她同样也是一个残忍地杀害了数条无辜性命的凶手。他只能问道:“这便是你杀害子通的原因么?因为他可能看到了老师梦游的样子。”

“如果只是他看到了还好,可当时他的神色那样慌张,几乎有心人都留意到了。我担心有人会找他询问,一旦他被人逼问出真相,那便不堪设想,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着我的罪孽。我不想杀人,真的不想。每天夜里,我总是感到自己静静地躺在血泊里,那些被我杀过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走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象看一个死人一样。我知道,报应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到我连老爷的病也无法及时治好。”她忧伤地垂下了头,那瞬间的姿态优美得宛若被风吹低的荷茎。

云寄桑轻声问:“老师的病还没有痊愈吗?”

谢清芳缓缓摇头:“你也看到了,前日他刚刚还发作了一次。不过现在只要不是在梦游的时候,他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了。不然的话,这次大寿我也不会让他出面。而且他年纪越大,发作的机会便越来越低。我想再过一两年,他就会彻底好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风大了起来,吹动他们衣袂不时飘起,雪雾缕缕地随风升腾,将风姿出众的两人衬得仿若神仙中人。

“放过清芳吧,幼清。”谢清芳终于开口了,这是第一次她对云寄桑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惘然的眼神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述说,似乎在为一个身在远方却孤苦无依的陌生女子而祈求着:“对她来说,这世间的绝望和冷漠太多了,而可以掌握的温暖却是那样的少。这份温暖对她来讲,实在太珍贵,她无法忍受失去它,完全无法忍受。那是她在黑夜中唯一的光,也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在这样的严冬中,除了守着它,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你看,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努力地试图去守住自己那份温暖的小女子而已……所以,请你放过这样的她吧……好不好?好不好?”她就这样不停地轻声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滴滴的坠落在雪地上,化作点点悲伤的痕迹。

云寄桑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那是一种逃避吗?或者,再次做出一个残忍的选择?对于这广阔无垠的天地来说,生命是宝贵的,而那渺小至微不足道的幸福,也是宝贵的……

这些年来,很多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了,有敌人,有朋友,有的是别人杀的,也有人是自己杀的,那些倒下去的陌生面孔如今已经是那样的模糊了……温暖,自己重新看到了师姐,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为了守住它,自己会做那样的事吗?不,自己不知道。说出“不会”是很容易的事,可只要没有面对过,自己的选择便永远都是“不知道”……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云寄桑闭上双眼,开口道:“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做出判决。师娘,你……你今后别再杀人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云寄桑不再施礼,长袖一摆,就这样逆风踏雪而去。

谢清芳仰起脸,任由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泪水再次涌出,不过这一次,却是喜悦和感恩的泪:“谢谢,谢谢你,幼清……我会和我的爱人好好活下去,努力守住自己的温暖,再也不杀人了。谢谢你,让我从一个人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和我共同担负这深重的罪孽……”

云寄桑的背影已渐渐远去,谢清芳依旧站在那里,久久的遥望。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她才伸出手,让风从指尖吹过。好久没有这样清爽自在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快乐。体味着这难得的轻松,她的唇边绽放出三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然而,就在她微笑的时候,那双黑色的靴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阴影中,浑厚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咒,就那样低沉而冷酷地打破了她的梦想:“魏夫人,有些事,我想应该和你谈谈……”

纤手轻轻将一支金簪插在头上,它在那里颤巍巍地与金宝钿,珠翠翟,金翟,以及口衔珠结成了一片。鬓边点了珠翠花,插上小珠翠梳和金云头连三钗,最后插上两支金压鬓双头钗,用金脑梳压住秀发。

铜镜中,那熟悉的容颜此刻竟有些模糊。

谢清芳扶了扶镜子,镜子中的她身着蹙金绣云霞翟鸟纹的茜红孔雀罗紫边长袄,同色的横竖金绣缠枝长裙,披了天净纱,素颜红华,倾国倾城。

她向镜中的那个自己无言地一笑,举起沉重的珠翠庆云冠,缓缓为自己戴上。戴冠的时候,她神态虔诚平静,宛如即将走上献台的祭女。

魏省曾今天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宾客都没有认出来。不过当大家知道他的两个爱徒刚刚遇害后,都发出了同情的叹息声,随之而来的,又是纷纷的劝慰。只是魏省曾的目光始终在场中巡梭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忽然,一个个宾客停止了热烈的交谈,一道道目光不断向厅口集中,全场鸦雀无声,目睹着谢清芳身着盛装,从厅门缓步而进。大厅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那一团耀眼的光华。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她这样盛装之下,缓缓行来,那夺目的清艳风华让所有人为之沉醉,痴迷。

云寄桑站在大厅内,和其他人一样,为这美丽的风姿而陶醉着。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响起了那天晚上,他和王延思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