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蒙古大夫(第2/15页)

小沙弥奉上苦茶,道衍和尚与胡濙喝了一盅,只觉口舌之间一股暖气直通脾胃,通体舒畅。道衍和尚道:“这茶是燕王府所赐,据说是元朝皇帝内宫中的珍品。”胡濙道:“此茶味先苦后甘,确有强胃健脾的功效。”他精研医药,自己也常亲嚐,以身体会草本药物对生理的影响,是以一杯苦茶下肚,便知此茶的功效。

道衍道:“明日贫僧要进王府去,向燕王报告南行所见,顺便引胡相公晋见。燕王最是爱才,见着胡相公这等人才,怕要不放你走了。”胡濙谦道:“胡某一介书生,燕王如何看得上眼。”

他对这位行思奇特的和尚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大师精研释道儒各家学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道衍和尚起身在案上香炉中添了一炷香,对佛像拜了三拜,然后回到凳上坐下,缓缓地道:“故元一代源自于漠北,当年蒙古帝国统一漠北后,灭金、灭西夏,三次西征占地万里,灭南宋而建元朝。蒙古帝国之强大史无前例,蒙古军队天下无敌,何以不满百年即被我洪武皇帝推翻,赶出中土?此乃因为蒙古有武无文,其征服中土之初所仗者力之强也,及其入主中土数十年后,尚武之气逐渐销蚀,文功又不足,何能长期徒以暴力镇压而治天下?是以群雄并起,有如暴秦失鹿而天下英雄共逐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当年蒙古人由北而下建立元朝,我洪武皇帝则由南而上赶走蒙古人,南京遂成为大明治天下之核心,这原是地理形势必然的结果。然而依贫僧看来,我大明必须以北平为治国之中心,方能国祚绵延,长保社稷。”

胡濙听得一惊,心想:“这话若在南京公开讲,足以致祸。”他一面望着长桌后面的大地图,一面应道:“愿闻其详。”那幅大地图上除山川地名外,尚有许多不明其意的符号,大多集中在辽东及中原地区,尤其是北平到南京之间的幅员,更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名、人名及符号,显然道衍和尚花了许多工夫研究南、北两都之间的地理形势及人事。

道衍和尚毫无顾忌地接着道:“这道理其实简单。北元虽败,蒙古残部军力尚存,北疆有鞑靼、瓦剌虎视眈眈,东北有女真,西北有畏吾儿,此皆为突厥一脉,均曾与华夏为敌,我大明如不能将北疆之防做为首要大政,则江山难保长久;而以北防为首要之大政,莫过于定都于北,此其一。其次,综观我华夏千年历史,建都于江南之朝代皆属羸弱短命者,南京世称有金陵王气,然自三国东吴以下,六朝金粉皆消失在秦淮波光桨声之中;而历数汉唐开国盛世,则皆建都于北方,不仅力保北疆西域,且能以中原恢弘之气扬我国威。我朝洪武帝雄才大略,虽因其建国过程由南伐北,故而建都于南京,然依贫道观天地之象,察宇宙之奥所得,则大明必将重建北平为帝都,而留南京为副都,则天下南北共治,北主南辅,大明江山可保百世。”

这一番话听得胡濙心惊胆战,暗忖这和尚身在佛门,竟有天下志,说到“南北共治,北主南辅,大明江山可保百世”时,竟然透出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勃勃野心展现无遗。胡濙眯起双眼望那道衍和尚,只见一股焕发英气出自一个戒疤点点、身披袈裟的僧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次晨卯时才正,庆寿寺前已聚集了一群民众,开寺门的小沙弥揉着睡眼,请问乡亲聚此何为?群众七嘴八舌地道:“咱们要见神医。”“咱们要拜谢神医。”小沙弥听得一头雾水,反问道:“什么神医?你们到寺庙来找什么神医?”民众又是一阵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只见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按住众人的杂言杂语,发言道:“昨晚有一位神医,以针灸之术救活了前面洪家一个原本难产而死的婴儿,咱们是洪家的亲友邻居。有人看见那神医随道衍方丈住进了庆寿寺,大家要来瞻仰神医风采,洪家的当家也要来拜谢神医救子之恩。”此人口齿清晰,穿得也较体面,显然是街坊邻居中的领袖人物,众人听他几句话便把大伙儿心中的话说得清楚,人人心悦诚服,笑咪咪地看着小沙弥,一齐点头称是。

其中一个小沙弥看到一群人对着他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心里竟然有些发毛,另一个比较机伶的已听懂了个大概,便对众人合十道:“昨晚住持方丈确是留宿了一位相公,待小和尚进寺去,瞧瞧客人是否已经起床,再请他出来与各位相见。各位且在那边松林的大石上坐坐。”

道衍方丈及胡濙长途跋涉劳累,一觉睡过辰时,起床洗漱完毕,小沙弥已等不及前来报告,寺外聚了一群人要见神医,向神医道谢。道衍方丈哈哈笑道:“胡相公,你到北平才一夜,已经名震燕京了。”胡濙是个随和之人,虽不爱出风头,却也不排斥别人对他感激示好,便整装出寺与众人见面。

道衍陪着他步出寺门,那个衣冠整齐的乡亲陪着洪家主人,立刻从石座起身迎上来。那洪家主人年约三十五、六,是个做小生意的商人,见了胡濙,当场就跪了下去。那衣冠整齐的乡亲拱手道:“这位是洪家当家的洪三昭,也就是死而重生的婴儿生父,要来拜谢神医救命之恩。敝人是洪家亲友罗章,见过神医及方丈,敢问神医贵姓大名?”

胡濙忙上前将洪三昭扶起,谦道:“敝人姓胡名濙,江南人氏,跟随道衍大师北来燕京增广见闻。敝人略知医药,却无悬壶济世的经验,昨日见到贵府母子因难产而罹难,似乎还有一线生机,斗胆一试,侥幸救活婴儿,可惜术艺不精,母亲却救不活了,还请包涵则个。”

那洪三昭听了又要下跪,胡濙拦住了。那罗章道:“胡神医忒谦,阁下针灸之术有起死回生之妙,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敝乡亲备有白银三百两酬谢,盼神医笑纳。”胡濙道:“萍水相逢,路见有难,侥幸能助一臂之力,固所愿耳,也是和这个婴儿有缘吧。洪君快请收回银子。”他见这洪三昭老实木讷,像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三百两白银对他一家来说可谓非同小可,便坚辞不受。

众乡亲邻居听他俩一来一往说得文诌诌,虽不全懂,但也了解胡神医救人不居功,不愿收洪三昭的三百两谢银,不禁人人生敬,有的伸出大拇指夸赞,有的向胡濙下拜,如敬菩萨活佛。

道衍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洪施主的令儿一出生便得此稀世奇缘荫庇,想来必是前世的福报。胡相公施恩不望报,正是仁人君子之风,老衲钦佩之至。至于这三百两谢银么,就算是胡相公转送给新生婴儿的贺礼吧。”和尚处理得面面俱到,各方面无一不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