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傀儡之卷(第2/23页)

顺义门街幽长黑暗。这条街的南侧从东到西,依次是布政坊、醴泉坊、居德坊,北侧则是颁政坊、金城坊,再过去就是高家所居的义宁坊了。高仲舒此时刚走过了颁政坊,前面是个十字路口,正是顺义门街和景耀门街的交叉。向南隔着醴泉坊,就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西市,远远的还有市声隐约传来,但在这个夜里听来,那些声音支离破碎,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妖鬼每每在十字路口迷失方向,便不停打转,这是乡里俗谈。因为十字路口时常会起一阵小旋风,那些无知之人便说是因为鬼物迷路后引起的,高仲舒自是不信。顺义门街虽然冷清,但他每天都走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他用鞭梢轻轻敲了敲阿白的头,道:“什么也没有,阿白,走吧,回家给你吃一个油饼。”

高仲舒最喜欢吃的是油炸面饼,每天回家,家人总给他备好两张当夜宵。高仲舒有时晚饭吃得饱了,便把一张油饼喂给阿白,一来二去,阿白也最爱吃油饼了。但油饼似乎也对阿白没了诱惑力,阿白摆了摆头,仍是退了一步,只是低低地打了个响鼻。高仲舒有些着恼,踢了马肚子一下,道:“快走!”

今天阿白不知出什么毛病了。他想着,要这样走法,只怕禁夜了还回不去,要被查夜的金吾卫撞见,也是麻烦事。

阿白被踢了一脚,才不敢再倒退,重新向前走去。只是,高仲舒觉得阿白今天走得甚是不稳当,他本想将那首诗吟成五言四韵,现在看来只能吟一首断句了。

断句就断句吧。他不无解嘲地想。薛道衡的《人日思归》也只有四句二十字,一般是千古绝唱。想到薛道衡这首诗,他索性将自己打的腹稿先扔一边,嘴里哼哼着:“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四句皆对。而“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十字更是婉妙异常,有这等诗才,怪不得前朝炀帝会因为妒薛道衡吟出“空梁落燕泥”之句而动杀机呢!自己的诗才当真差远了,苏合功嘲弄自己写的诗“定能免妒”,虽是玩笑话,说得倒也没错。

高仲舒不禁苦笑了一下,刚出顺义门时的兴致已荡然无存,现在他只想早点回家。

此时已到了十字街的中心。景耀门街直贯长安城南北,比顺义门街宽一倍以上,但是在长安南北十一街中还是算比较窄的。

高仲舒走在路中心,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他正在奇怪,阿白忽地一沉,低低地哀嘶了一声,他还不曾明白过来,人已一个骨碌翻倒在地。

高氏一族,向来文武兼修,高仲舒虽是弘文馆学生,骑术也相当高明,还不曾摔倒,他猛地一按马鞍,双脚已脱出马镫,向一侧跳去。

阿白竟然失蹄了!高仲舒怒火升起,伸手要去抽它一鞭。若不是自己身体灵便,阿白要是压住自己,只怕会被压得骨折。可是,他的马鞭刚一举起来,却不由呆了。

阿白的头上,已黑了一片。月光下看不清颜色,但高仲舒也明白那是血。这血从马头上淌下来,阿白那一缕白色鬃毛也已染得看不出来了。

阿白摔伤了?他呆了呆,正要走过去看看,一边忽地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高仲舒么?”

高仲舒大吃一惊,手一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喝道:“是谁?”

长安豪客,杀人如游戏,这种事他也听得多了,平时也常说起那些刺客的手段,来去无踪,大是神异。但作为一个弘文馆学生,这些事仿佛只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撞到自己头上来。他抓住剑柄,低声道:“快出来!你是什么人?”

这人“哧”的一笑,道:“高先生,你不敬鬼神,阎罗王遣我前来捉你。”

阎罗王?高仲舒呆了呆,一时记不起有这么个人,马上又意识到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怒不可遏,喝道:“少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阎王注定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高仲舒,你认命吧。”

黑暗中的街头,突然涌起一团雾气。这团雾气不停地翻涌,如一个大球,渐渐向高仲舒靠近。到了他跟前十余步,忽然停住了。

这是一团黑色的雾,在他跟前不远处慢慢凝聚,成形,已能看出那是个人。突然,那人猛地抬起头,紧盯着高仲舒,双眼如两盏灯一般放出毫光。

高仲舒吓得呆了,只觉牙齿不住打战。这人现身的情形太怪了,哪里还像个活人,倒似寺院中所绘的地狱变相中跳出来的鬼怪。他喃喃道:“岂有此理,怪由心生,怪由心生……”

那个人却完全不似由他心中所生,忽地一跃而起,如同一条巨大的猛犬,向他当头扑来。高仲舒呆了呆,但他的手比脑子所想更快,“呛”一声,二尺余的剑已脱鞘而出,划了一道弧线。

这一剑十分迅捷,那人正扑在空中,剑已拦腰划过,但却如划过一道黑烟,竟然毫无阻隔。高仲舒呆了呆,那人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五指如钩,一搭上他的肩,高仲舒只觉一阵钻心似的疼痛。此人不受剑斩,直如烟气,但此时却完全不像是假的。

“高先生,你若还不肯认罪,便随我去拔舌地狱吧。”

那人扼住了高仲舒的脖子,忽然咧开嘴笑了笑。这人的嘴唇红得异样,牙齿却白得耀眼,尖利如刀。高仲舒打了个寒战,心里一阵发毛,想道:“不会这么邪门吧?难道真有鬼神?”

他不信鬼神,但此时实在由不得他不信了。眼前这个人手无寸铁,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锋利。难道真是鬼卒么?鬼怕人唾。高仲舒想起以前听过的那个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了。宋定伯夜行遇鬼,假装自己也是鬼,骗得鬼说出自己怕人唾。可是他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唾液一时间都似干了,根本吐不出来,一时涨红了脸,只是干咳,可是脖子又被那人掐住了,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若是苏合功见了,准会说我“满面红光”。到了这时候,高仲舒想到的居然是这个。也许马上就会死了,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什么害怕,能够想的,也仅仅是“我要死了吧”这一句话。

这个人的五指阴寒如冰,已经陷入高仲舒脖子上的皮肉里,高仲舒正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时候,却听得那个妖怪“咦”了一声,似乎极是诧异,而耳边突然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我是天目,与天相逐。”